【三】许君青史步芳尘——琴剑之择:高渐离在墨家地位的变化
很多时候,一个角色的思想境界会带动他的身份变化,尤其是一个高层决策的角色,一举一动都有可能为自己的地位带来微妙而深远的影响,由此而产生周边事物的连锁反应势必可观。在上一个小节,我们鸟瞰了高渐离自率性变得稳重的过程,重点突出他对秦方面态度的变化,而本节把视角由外而内,考察墨家组织对他的潜移默化和他由普通弟子到摄政巨子的心路历程。高渐离的自我提升之路是艰辛而痛苦的,他在墨家的升迁同样充满了曲折与戏剧性,个中牵涉到的人情世故堪为时代缩影,值得细细品咂。
如果要提取几个关键符号去概括高渐离的一生,琴、剑、伞、酒无疑是最佳诠释,不仅仅是因为这四件物品是他一生当中和人交往最重要的媒介,还因为它们代表着中国传统文化里的四种精神:琴以高雅出世,剑以干干自强,伞以冲淡明志,酒以豪迈抒情。而对比他在墨家的几个分期,同样可以用这四个符号加以表示。从边缘到核心,他的定位由琴过渡到酒,由剑过渡到伞,人生轨迹堪堪回环掩映,摇曳多姿。
梳理这一过程是有趣的,我们可以结合几个问题来看:第一,按照原定的计划,高渐离是墨家巨子第一顺序继承人吗?第二,墨家在首领的培养上是武功和学术分立的吗?第三,对于墨家的核心秘密,高渐离能够掌握的有多少?要回答这三个问题,单一地去某一个过程寻找答案是做不到的,把高渐离在墨家的琴、酒、剑、伞四个阶段结合在一起,做一个动态的分析,相信就能够做出回应了。
早期如琴
高渐离初入墨家正值秦燕矛盾的急速升温期,太子丹急需人才志士,四处笼络燕国境内流亡奔命而不得志的列国豪侠。由于长期以往率性自为,从高渐离身上尚且看不到多少进入核心集团所需要的政治才能,此时的他与墨家一般高手无异,是为早期如琴,琴声袅袅入耳,却始终置身事外,象是站在别处给激烈的时局配上一首背景音乐。是时燕国未遭大秦铁骑陵夷,而太子丹正积极部署刺秦事宜,在动画里,墨家组织取代了太子幕僚,高渐离进入墨家,就等于成为太子丹党羽——即使当时他还不知情。太子丹党分几个层次,为首的是太子这个发起计划者,次之的是直接参与谋划刺秦的荆轲,再次是掌握不少机密并且精通机关术的班大师、提供匕首的徐夫子等人,要排个座次,高渐离此时还在他们之下,没有同荆轲一起参加刺杀是因为墨家还要留一个一流水平的高手保存实力,换句话说,对刺杀始皇这样的大事,当时的高渐离可有可无。
说到这里需要引入一个概念,那就是动画里墨家的二重身份:作为一个门派的墨家和作为燕国政治力量的墨家是不同的,但同时又是重合的。对外以前一个身份示人,重大的谋划却是暗中以太子丹的身份通过幕僚传达的。由外围首领到中心首领,靠的正是从学派墨家到政治墨家的转换,毫无疑问,两个直接提供刺秦工具的老首领位处于中心,而几个年轻一代的首领更多担负起的是学派墨家的挂名。
在加入墨家后不久,高渐离就凭借出色的武艺获得了升迁,跻身首领之林,拥有了一定的决断权。然而,成为首领不代表他能与先前几个老资历首领相提并论,在掌握信息方面与后者有着本质上的差别。事实上,他更象是真正意义上“墨家组织”的首领,而不是已经高度政治化的“太子党羽”冲要之人。动画墨家神形二分的微妙之处就在于此:表面上看他被尊为众弟子之首,人称高统领,实际上那只不过是墨家外围的、以墨家名义昭示世人的一个寻常位子,作为燕国政治力量中坚的墨家,他没有知情权,俨然被排除在外。
前期如酒
高渐离成为首领的往后几年,是由琴到酒的过渡期。比初期地位提升的表现在于,他在发号施令上基本能够和几位老资格首领平起平坐。这个时期由于折损了荆轲、秦舞阳两名高手,特别是荆轲这样肩负一等一重担和机密的核心首领,墨家人才亏空,出现严重危机,加之刺秦事件激怒始皇,令他有理由立即出师灭燕。战时条件迥异于僵持期,堪当大任的人才极其稀缺,外部环境十分紧迫,高渐离破格提拔也成了极其自然的事情。这几年是作为过渡的几年,是高渐离从学派墨家走进政治墨家的一座桥,无疑秦国的扩张加剧了他权重加强的过程,但是正如上一节所呈现出来的图景一样,这个过程恰恰是他从少年期到青年期的过渡,与始皇结下的不共戴天之仇是基本保证,而其对政治策划具备的参与热情和能力,也为他提供了相应的资本。本阶段的高渐离恰如一碗烈酒,无论地位还是智识,或是自身的参与度,都在脏腑之内持续升温。
高渐离在本阶段的表现可圈可点,有将才之风范。前面提到他在机关城出现敌情的时候积极准备防守战,我们来看一看他的具体行动:
首先是刚刚出现敌情,外围来了隐蝠这个较为厉害的角色,又占据了对自己有利的地形,只能是武功排位第二的高渐离出战。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们都很熟悉了,高渐离稳胜隐蝠,不过,即便是在稳胜的情况下,他也未曾轻敌,而是第一个感受到来敌众多,才有了一开口询问大铁锤的“来了多少敌人”,与隐蝠言语交锋多是为了旁敲侧击出敌情,从流沙组织下手,一句“我记得韩国刺客团是反抗秦王的”,直截了当地戳中流沙和始皇敌对却不得不暂时合作的关系,显得十分微妙。对隐蝠一战,看点倒不在武力对决,而在高渐离犀利的言辞进攻,和他敏锐的嗅觉,显示出他的全局意识。
随着隐蝠的进攻,更多敌人聚集到了机关城,墨家众首领不得不聚集在一起商量对敌策略。然而流沙棋高一着,放出能够易容的黑麒麟,扰乱了墨家的思路,接连偷袭班大师和徐夫子,彻底触发了高渐离对盖聂的敌对情绪。相应地,高渐离甩出了自己的部署:他自己负责改换入口机关,准备防守,其他几个首领分别负责看护受伤的两个首领和少羽一行人,并反复检查中央水池。拉锯战第二回合是墨家慢慢被腐蚀入侵的过程,流沙一直掌握主动权,毫无疑问墨家已经输了,但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高渐离能够做到站出来抛下清晰的部署,危急关头顶替巨子积极防御,尽管眼光碍于旧仇而最终于事无补,但已经依稀可见他向真正意义的二把手的升级。
到了墨家被毒药攻陷,仅存力量聚集在墨核密室的时候,面对流沙一行用被抓弟子性命威逼,其他人义愤填膺多次想要冲出密室,高渐离坚决站出来大唱黑脸,利剑相向阻止每个人迈出密室的脚步。能够清楚地判定敌我实力的悬殊,在敌人步步紧逼的时候控制住情绪,尽可能减少自身力量的折损,高渐离无疑是具备了成为首领的一大要素:忍。尽管看上去多少有些残酷,但是这不代表这样的行为建立在自己的冷酷无情上,高渐离在这里表现出来的冷酷,是衡量了要害冲突之后的不得已而为之,对比他在向盖聂出剑的时候,竟然还能想到无法抵御寒气的墨家弟子,要他们快些离开,可见他的冷酷只是手段,并不是性质。一个既具有温情又能在关键时刻冷酷的首领,才是成熟的首领。
但是,在他崭头露角的同时,动画毫不留情地为我们展现了他在大局观上的短处,成为实际二把手,此时的高渐离尚且不具备资格。
第一个事件是隐蝠袭击之后,高渐离有失老成地把矛头直接引向了盖聂。盖聂作为始皇前侍卫,甫来墨家便引来隐蝠进攻,因此他一定和敌人里应外合,互相串通——这样的理由看起来站得住脚,实际上有一个很大的逻辑漏洞:盖聂受伤很严重,还带着一个天明,始皇方面对与墨家没有太多交情的盖聂大施苦肉计还不如直接以天明为要挟来得厉害,墨家只需要稍微收集一下前期情报就会知道盖聂已经叛变;退一万步说,即使盖聂真的在为敌方通风报信,这个时候要做的也是暗里跟踪,获取信息将计就计,不宜打草惊蛇。而高渐离却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受荆轲之死的影响太深,以致把握不住全局,和盖聂针锋相对太过,让敌人趁虚而入。
第二个事件发生在班大师、徐夫子先后遇袭之后,徐夫子还直接目击了黑麒麟假扮的盖聂在水池下毒。高渐离和盖聂的矛盾于是到了爆发临界点,盖聂被囚禁。表面上看盖聂下毒、袭击两位首领,应该被囚禁起来,但是事实上呢?他不是没有机会避免黑麒麟的离间计,在水池检查的时候,已经察觉到敌人在假扮端木蓉取得接近水源的机会,可是同样的推断却不能用到盖聂身上。易容事件内含一个逻辑盲点:既然敌人可以易容,为什么一定易容成盖聂去下毒,而不是端木蓉或者其他?身为墨家之人靠近水质的合理性远远比易容为盖聂冒险偷袭徐夫子来得大,黑麒麟下毒被徐夫子叫破之时大可以化身墨家弟子声称自己正在巡查敌情,何必要以袭击徐夫子为代价换来墨家全体的警惕?高渐离是墨家首领里唯一知晓敌人会易容的人,冷静下来爬梳剔抉便会发现敌人此举意在栽赃盖聂,而他没有给自己留下冷静思考的余地,更象是终于找到机会发泄自己对盖聂的敌意,像一只绷紧的弓,先入为主地锁定了盖聂,只等一个契机就彻底翻脸。
此时的高渐离无疑是担不起带领墨家的重任的,在机密信息的知情权上非常有限,他不知道巨子为什么会和盖聂联盟,单纯负责而不是策划联络诸子百家,对墨家禁地的了解甚至还不如班大师,他渐渐靠近了轴心,却摸不到那个关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