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因，美梦也。
小字怀宁，充仪傅氏所出，为嗣中最长，温和柔顺、识大体知分寸，素来不善言辞，遇事则忍则避，实性坚韧，心有高墙。常受评中庸，无功无过罢。

不知在案前坐了几时，待搁笔抬眸，窗外璇花纷飞，天色昏黄，已近日暮时分。有几个小宫婢进来换过银丝炭盆，遂拥着狐裘靠过去，将身子烤得暖和。估摸着差不多时辰，见阮儿在旁被熏得昏昏欲睡，轻轻拍了拍她，温声唤道。
“不必守在我旁边，出去瞧瞧晚膳备得如何，另将我午后炖下的那盅鸡汤煨一煨。”
想了想，又添上一句。
“再温一壶酒来。”

“当年昭德皇后崩逝……淑妃或在其中……”
“那淮阳郡君……裴将军……”
“陛下……”
“是阿娘无用……今后只有你自己……”
淑妃面色憔悴声泪俱下的模样渐渐在梦中模糊，有一双双血淋淋的手自虚无中伸出，抓住她柔弱的身躯，将她拽向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去。
“阿娘！”
自床榻上猛地坐起来，一时几乎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亵衣早已被汗水浸透，贴在后背凉津津的。呆坐许久，才渐渐醒过神来，头却还疼的厉害，忍着不适捏一捏眉心，起身来沐浴梳洗，收拾得舒适体面，让越平带上备好的糕点，方才出了门往如懿阁去。
外头下了雪，一路上将那笼糕点拢进大氅里捂着，行至如懿阁，吩咐婢子们莫要通传，轻手轻脚进了里屋，见她举笔倚在案前发呆，顺长的青丝垂在耳后，墨汁沾肌都未曾发觉。一时忍俊不禁，本欲上前又怕将寒气过给她，于是出声道。
“阿因在想什么呢，如此出神。”

正神思飘忽却被打断，闻声望去，只见他立在屏风旁，笑容温和如熙。心下一动，支起身子来三步作两步小跑过去，牵起他的手放在怀里暖着，故作嗔怪道。
“怎的这样凉？又不听我的，路上没带个汤婆子。”
瞥见旁边那笼糕点，顿时明白一二，眼底笑意更深，拉着他到炭盆边上坐下，吩咐阮儿端来一杯热茶，瞧着他喝下去，方才点点头。
“这般才好。”

被她一通说，几乎是没留讲话的余地，然在旁微笑听来，只觉心中阴霾都被驱散好些，饮下那杯热茶，通身上下都漫着浓浓暖意。
“还是阿因这里的茶最好。”
其实她从前并不善茶道，还喜欢照着古方往里头加些醋和果子，尝来古怪得很。是淑妃瞧不下去亲自下场，手把手教了她和自己。
淑妃……淑妃……
许是屋子里太暖和，神思都有些恍惚。

他心不在焉的模样落入眼中，只觉心中一痛，神色黯了黯，末了立刻收拾好心情，仍是方才温婉柔顺的情态，绵言细语地哄着他。
“好的可不止茶，我已吩咐布膳，你瘦了许多，今日若不用下三大海碗，如懿阁的厨子可再不待见你了。”
言罢牵着他在膳厅坐好，为着他近日神思不宁，备的皆是些爽口的清粥小菜，就连鸡汤里也是放了许多安神的药材做成药膳，只盼他能多用一些。替他盛一碗鸡汤，嘴上仍不停。
“旁的就罢了，这鸡汤可是我炖了好几个时辰的，你尝尝看。”

茯苓、枸杞……无不是安神定心之物，想来越平那小子嘴愈发松漫，这些时日的萎靡之状定全数进了阿因的耳朵。她明面虽还如往常般待自己，甚至不改玩笑之语，然而一言一行无不仔细谨慎，生怕触动哪处愁肠，惹得自己伤心。
接过那碗鸡汤小口尝着，温度亦是恰到好处，不至烫口却温热暖胃，如她的分寸般，若不提，绝不会多问一句。
犹豫一二，还是开口道。
“阿因，其实你不必如此小心。”

她如此小心翼翼又语无伦次，叫人再痛心不过，当下握住她的手，再不隐藏这些时日的痛苦与挣扎，一开口，声音都是嘶哑而颤抖的。
“不，我很难过。”
“我如今一闭上眼，阿娘弥留之际的模样就浮现在眼前，她病得那么重，那样伤心，那个人却连看都没来看她一眼。就连她死后仍是百般折辱，竟不待丧仪结束便要……”
本以为毕生的泪水都在淑妃下葬时流尽，这些时日以来，面对外界诸多非议，已能做到兵来将挡面不改色，独独面对她时，溃不能防。
“阿因，我好恨。”

温凉的泪珠一滴一滴落在手上，只见他羽睫轻颤，几乎哀恸得不能自己，心疼极了。他素来骄傲要强，人前从不肯示弱，被那些嘴碎的小人戳着脊梁骨，无异于鞭笞他的心。更何况裴将军遭了贬斥，前朝后宫无一安宁，背后不知多少人落尽下石，奚落于此，实在艰难至极。
抬手拭去他面颊上的泪珠，轻轻拥住他，就像小时候他犯了错被淑妃打手心，最后红着眼睛跑来要阿姐安慰般，竟这样快，就都长大了，也经受了太多苦痛。
轻轻拍着他的背，温言哄道。
“我知道，我知道。有我在，以后定不会再让我们阿迟受一点委屈。”

哀莫大于心死，淑妃是平静而体面地离开的，面对所谓丈夫的离心，除却一开始的震惊愤怒，多是宛若一滩死水般的寂静。或许她也等过一句道歉，直至死心，最终她也什么没有留下，没有话语，没有泪水，亦无释然。
“怎会，你是淑妃的骄傲，她见你时，眼底满是欢喜。淑妃如此要强的一个人，只是不愿你瞧见她最后狼狈的样子，不愿你伤心难过。”
从前一直觉得父亲宽仁，待嫔御子女皆是温厚不已，可如今为了一个臣子之妇，竟弃多年情分不顾，活生生将淑妃气病乃至薨逝，祸及裴氏。他难道从未想过他的儿子今后该如何自处么？

思绪静默的片刻里，忆起他从前骄傲飞扬的时候，眸中总是带着光的，彼时有淑妃呵护，有裴家在身后，日子过得简单美好，只消读文习武，一切安宁有序。然风雨倾覆不过一时，便将他搓磨得形销骨立，再熠熠生光的神采，也只余下一点灰白余烬。
父亲做的事的确令人心寒，如此疯狂的形状，仿佛从前的慈爱和善都是伪装。淑妃曾经何不是受人敬重，又诞育长子，尚且落得如此结局，其他人又能好过何处去？
他如今满心怨恨，却是无益于此，反倒会叫有心之人抓了把柄。于是劝道。
“我亦失望于父亲不慈，可如今咱们却不能不孝，如今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就等着你与陛下分崩离析，他们好坐收渔翁之利。如此一来，淑妃的伤痛与冤屈，更是永无消解之日。”
抬眼望他，目光灼灼，眼底尽是坚定之色，徐徐道。
“阿迟，我知道你痛，正因如此，你才更不可就此沉沦，待你有朝一日真正强大，那些折辱与轻慢都会变成尊敬与仰慕，无人敢忤逆你，无人敢让你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