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学校铁小桶两年前才在我们市里恢复正常。您一定听说过她。她也真怪，即使在最晴朗的日子，也要头顶铁桶。她总是把自己关在铁桶里，把所有吃的东西放在学校食堂里；她的脸也好像蒙着铁皮。平时也总是坐在铁桶里之后把自己关在宿舍。总之，这人总想把自己包在壳子里，仿佛要为自己制造一个铁桶，好隔绝人世，不受外界影响。现实生活刺激她，惊吓她，老是闹得她六神不安。也许为了替自己的胆怯、自己对现实的憎恶辩护吧，她老是歌颂过去，歌颂所谓带工曾经的辉煌什么的；事实上她所关心的校园对她来说，也就是一个铁桶，使她借此躲避现实生活。
......
第二天她老是心神不定地搓手，打哆嗦；从她的脸色分明看得出来她病了。还没到放学的时候，她就走了，这在她还是生平第一回呢。她没吃午饭。将近傍晚，她带上铁桶，到郭先生家里去了。郭先生不在家，就只碰到元神。
“请坐！”元神冷冷地说，皱起眉头。铁小桶沉默地坐了十分钟光景，然后开口了：“我上您这儿来，是为要了却我的一桩心事。我烦恼得很，烦恼得很。有些不怀好意的家伙在贴吧发帖，发的是我和我们学校。我认为我有责任向您保证我跟这事没一点关系。……我没有做出什么事来该得到这样的讥诮——刚好相反，我的举动素来在各方面都称得起是正人君子。”
元神坐在那儿生闷气，一句话也不说。铁小桶等了一忽儿，然后压低喉咙，用悲凉的声调接着说：“另外我有件事情要跟您谈一谈。我在这儿做了多年的事，您最近才来；既然我是一个duter，我就认为我有责任给您进一个忠告。开放学校，这种自由，对学生的教育者来说，是绝对不合宜的！”“怎么见得？”元神问。“难道这还用解释吗，贾先生，难道这不是理所当然吗？如果开放校门，那还能希望学生做出什么好事来？他们所能做的就只有满城乱跑，随意出行了！既然上面还没有发出通告，允许做这件事，那就做不得。昨天我吓坏了！我一看见有学生去校外取外卖，眼前就变得一片漆黑。一位大学生，或者一个duter，却出了铁桶——这太可怕了！”
“您到底要怎么样？”
“我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忠告您，贾先生。您是大校长，您前途远大，您的举动得十分十分小心才成；您却这么马马虎虎，唉，这么马马虎虎！您穿着衬衫出门，人家经常看见您在中心食堂吃晚饭；现在呢，又搞什么安空调。大家会说您的，然后，这事又会传到别的校园里……这还会有好下场么？”
“讲到我打开铁桶，这可不干别人的事。”元神涨红了脸说，“谁要来管我的事，就叫他滚！”
铁小桶脸色苍白，站起来。“您用这种口吻跟我讲话，那我不能再讲下去了。”她说，“我请求您在我面前谈到校园大门的时候不要这样说话；您对铁桶应当尊敬才对。”
“难道我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元神问，生气地瞧着她。“请您躲开我。我是正大光明的人，不愿意跟您这样的学生讲话。我不喜欢那些背地里进谗言的人。”
铁小桶心慌意乱，匆匆忙忙坐进铁桶，脸上带着恐怖的神情。这还是她生平第一回听到别人对她说这么不客气的话。
“随您怎么说，都由您好了。”她一面坐着桶滚到门道，到楼梯口去，一面说，“只是我得跟您预先声明一下：说不定有人偷听了我们的谈话了，为了避免我们的谈话被人家误解以致闹出什么乱子起见，我得把我们的谈话内容报告大家——把大意说明一下。我不能不这样做。”
“报告大家？去，尽管报告去吧！”
元神在她后面一把抓住她的头发，使劲一推，铁小桶就坐在她的铁桶里乒乒乓乓地滚下楼去。楼梯又高又陡，不过她滚到楼下却安然无恙，站起来。摸摸鼻子，看了看她的衣服乱了没有。可是，她滚下楼的时候，偏巧duter来了，带着学生们站在楼下，怔住了。这在铁小桶却比任何事情都可怕。我相信她情愿摔断脖子和两条腿，也不愿意成为别人取笑的对象。是啊，这样一来，全社会的人都会知道这件事，哎呀，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说不定又会有一个个帖子，到头来弄得她吃不上烤肉饭吧。
……
过了一个月，铁桶破壁了。我们都走出校门。
我们要老实说；看着铁小桶回归正常社会，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我们从西南门回去的时候，露出忧郁和谦虚的脸相；谁也不肯露出快活的感情。——像那样的感情，我们很久很久以前做小孩子的时候，遇到大人不在家，我们到花园里去跑一两个钟头，享受完全自由的时候，才经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