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空气中弥漫着湿润泥土的气息，风吹得路边的广告牌都框框作响，天空变得阴沉灰蒙，让人感到无比压抑。
大雨欲来又正值下班高峰，打车成了一件非常拼人品的事情。杨悦兮站在马路牙子上，看看不远处越越低的云层，再一次焦急地看看手机。今早出门太急，忘了带伞，得赶在下雨前到家，要不然非得变落汤鸡不可。终于，打车软件上展示了拼车成功！
虽然是和人拼车，也比没有强。五六分钟后，一辆白色滴滴靠边停下。杨悦兮核对了一下车牌后，习惯性拉开后车门坐了进去。这才发现后排已经坐了一个人，略显尴尬又不好意思再换到前排，于是和司机核对了手机号后安静坐下。
杨悦兮拿余光偷偷瞄了一眼边上的人。那人微微歪斜着贴靠在左方车门边上，侧低着头望向窗外，看不清相貌，只领口露出一截脖颈的肤色白得发光。身量偏瘦，一条卡其色的休闲裤衬得双腿修长，膝盖几乎要碰到前排椅背。
杨悦兮转回目光，自觉有些好笑，竟被一个侧身就“迷”得差点移不开眼，估计是自己寂寞太久了，有些“饥渴”。于是，低头刷起了手机。
路上有些堵，车子走走停停速度提不上去。好不容易过了一个红绿灯，前方出现了一个正在施工的牌子，挡住去路。司机张头看了一眼，说道
“先生，前面施工封道了，得饶过这段，我给你送到小区南门可以吗？”
边上的男人动了动，反应似乎有些迟顿，正当司机以为他没听到时，他又开口，声音低醇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哑。
“哦，好。麻烦你了，师傅。”
只这一句话，如拨动了杨悦兮的某根神经，心头一颤，倏然回头，
“苏老师？”
男人似是一怔，也转头看过来，那双清润如水的眼睛里在看到杨悦兮的那一刻，闪动着星辰般的光泽。
“小……杨同学？”
“好巧啊，苏老师。”杨悦兮压住砰砰乱跳的心脏，又惊又喜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紧张，“你是回家吗？”
“嗯，你也是？”苏润清左手抓住车门扶手，有些费力地坐直身体，嘴角漫开一抹温和微笑。
“我刚下班，看样子好像要下雨。”
苏润清不知想起了什么，长长的眼睫耷拉下，俊朗的脸上有一丝恍惚，“你都已经工作了，真快啊。”
杨悦兮笑笑，故作轻松的接了一句，“可不是，毕业都这么多年了。”
苏润清没有接话，只是用极低的声音嗯了一声后，仿佛陷入某种沉思，车内空气重新安静下来。
好尴尬呀，杨悦兮虽说自诩也算得上半个社牛，但唯独他，七年过去了仍是做不到坦然面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尬聊下去，又忍不住再次打量起他。
男人一如既往给人一种典雅朴实的感觉，略显清瘦的脸庞白皙俊逸，一副金属细边框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眉宇间透着一股书卷气。特别是那双动人心魄的眼睛，如同深邃的夜空中最明亮的那颗星，宁静悠远令人着迷。
短暂的沉默间，苏润清脸上的神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似乎轻轻提了一口气，刚想开口说什么，汽车已靠边停下。
“先生，南门到了。”
司机的声音，让他已涌上喉间的话语生生咽了下去。道了谢，打开车门准备下车，就在一只脚跨出车门的时候，又折回身子，从随身拿着背包里掏出一把伞递给杨悦兮。
“拿去吧，快下雨了，别淋到。”
“我不用，我有。”杨悦兮下意识拒绝他的东西。
苏润清看了一眼她垮着的迷你手提包，好像明白了什么，被拒绝的失落自眼中一闪而过。
杨悦兮顺着目光，尴尬的脚趾抠地，真是脑子进水了，随口瞎编了一个这么蹩脚的理由，
“只是一把伞而已，拿着吧，杨同学。”
说完，苏润清执意把伞递到她手里，自顾自的下了车去，略带仓皇的背影像是在逃离。汽车重新驶入车流，杨悦兮反应过来趴在窗上看着他消瘦的身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握着雨伞，伞柄上好似还留着那人的温度，一如过去，他手把手教自己练毛笔字时掌心中的温暖。
相隔经年，再次短暂的重逢，两人却都未来得及说一句“再见”。
果然在杨悦兮下车后没走几步，蓄势已久的大雨终是落了下来。撑开手中藏青色的伞，头顶是一副梵高的星空，一瞬间周边的雨声都变得寂静。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耳边仿佛响起苏润清温柔的嗓音吟诵，这是他喜欢的诗句。
这天夜晚，杨悦兮失眠了，她窝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的地上放着那把撑开的伞，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深处的大门。

五月的一个下午，日头西沉，余晖洒进高二一班的教室里。一位年轻的教师正在给学生们上课。他身姿欣长挺拔，一身休闲打扮，浅蓝色的细条纹衬衣，袖口卷到手肘处，露出一截线条流畅肤色白皙的小手臂。他的手也很好看，修竹似的，骨节分明，每一个动作都姿态轻盈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指间的粉笔在黑板上留下行云流水般的板书。沉稳富有磁性的嗓音，抑扬顿挫，每一个词从他口中说出来都自带热情和感染力。
夕阳透过窗户照在他的俊雅的脸上，像是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光晕，圣洁又美好。嘴角边那两个浅浅的酒窝，宛如涌出的山泉，令人陶醉。
坐在第二排的杨悦兮，聚精会神地听着课，仍是不免内心感叹一句，苏老师可真好看。
零零零～～～下课铃响起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同学们回去再把这篇《孔雀东南飞并序》好好理解后再做试卷。下课吧。”
苏老师的特点之一就是从来不拖堂，同学们整理起书包，有些动作快的已经走出教室了。
“苏老师再见。”
“再见。”苏润清并不着急走，每次下课后都会把教材整理好，然后回转身自己把黑板擦干净。好像有什么强迫症似的，角角落落都不落下才满意。
杨悦兮最喜欢从背后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男人个子高瘦，抬高手臂擦板书的时候，衬衫勾勒出他完美的腰线，每一个动作都像是艺术品。
苏润清回身正看到杨悦兮还坐在位置上盯着自己，有些奇怪
“杨同学，你还不回家吗？”
“今天轮到我值日。”
“好，那你做完就早点回去。”
“好的，苏老师。”
苏润清拿着课本离开了，连续上了三节课，明显感觉胸口有些闷闷的，心脏也跳动得厉害。重重呼吸几口，慢慢走回办公室准备歇一歇。
等到天色渐暗，不适感才渐渐缓解，苏润清准备再去教室看一眼就回家了。可当他来到高二一班门口，发现里面还亮着灯，进去一看，一个小小的身影伏在课桌前认真地做着卷子。
“杨同学？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回家？”
“苏老师。”杨悦兮抬头看见苏润清又回到教室，有小小的雀跃，“我爸妈都出差了，家里没人，我不想一个人待在家，想在学校把习题都做完。”
“太晚了回家不安全。”苏润清浅浅皱眉，还是觉得不妥。
“没关系的，我家住的近，很安全。”怕苏润清不同意，杨悦兮努了努嘴清丽的小脸上垮了下来，“苏老师，我还有一些题不明白，你能再给我讲讲吗？”
“好。我看看。”
苏润清走到杨悦兮身侧，弯下身子看试题，拿起她桌上的笔，在卷子上划出关键词和重点的部分，一题题详细讲解。他的嗓音如山间的微风，轻柔顺滑，给人一种无比的亲切感。偶尔讲到关键处，微微加重的语调带起一丝温热的气息拂过女孩垂在耳边的发丝，痒痒的，染上淡淡的绯色。
杨悦兮早就明白自己喜欢苏老师，这种感情就像她心中的秘密花园，一日日悄然绽放。每一次近距离接触，每一个眼神都让她怦然心动。对苏老师如葵花向阳，河流赴海。她努力学习，将来能成为与他比肩的人。
漆黑的夜，安静的教室，明亮的白炽灯下，两人的挨得那样近。杨悦兮恍惚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苏老师对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并且这种感觉越来越清晰强烈。
“我这么说，你理解了吗？”
“嗯嗯，懂了。”杨悦兮连连点头，又继续问道
“苏老师，我读《诗经·卫风·木瓜》中，到底主旨是什么呢？”
苏润清想了想
“很多人认为这首诗是写一个男子与钟爱的女子互赠信物以定同心之约的。这种说法也不能说不对，但我觉得这是将其中所含情意的范围缩小了。不只是爱情，还有友情和亲情，人与人相处，物品的贵与贱，并不是那么重要，更重要的是彼此之间的心意。因为，物品本身是没有什么价值的。”
“哦，我记下了。”杨悦兮偷偷瞄了一眼近在咫尺的老师，教室的灯光打在他身上是那么好看，整个人显得更加温柔细腻，又猛然生出一种冲动，“苏老师，我之前还读到一首诗歌，不是很理解。”
“是什么诗歌？”
“春秋时期的《越人歌》。”
初听到这个名字，让苏润清微微一愣，片刻后，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迷茫，疑惑，惊讶交织出现，最后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苏老师？你能理解我说的吗？”杨悦兮抬起头，一双明亮而灵动的眼睛大胆地对上他的，让他避无可避。
“杨同学……这……这讲的是……”苏润清意外的有些结巴。在这样的目光下变得越来越不确定了，他明明可以很坦然地跟她讲解，可他发现自己所有的知识在此时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直觉告诉他，今天这两个问题没那么简单。隐隐间有种被看透的紧张和不安。
杨悦兮第一次看到苏润清露出这样青涩的表情，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而是拉了拉他的手臂
“苏老师，你是RM大学的吧，我也想考那个大学，你说好不好？”
“好……”
“那样，我就是老师的学妹了。”
“那你要好好用功了。”苏润清的脖子已红了一片，躲开女孩炙热的目光，为了掩饰心中涌起的澎湃，故作镇定地转头看了一眼窗外，“太晚了，我去食堂打点饭，去我办公室吃吧。还有几题等吃完饭我再跟你讲。”
“谢谢老师。”
苏润清离开教室，缓步在长长的走廊上不禁微微勾起嘴角。
学妹，听起来真是令人期待。

这天之后，两人的关系产生了微妙的变化，虽然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却好似有了某种约定，彼此心照不宣。杨悦兮更加努力读书备战高考，她给自己定的目标就是能考上R大。正当她以为只要上了大学就能正大光明和苏老师在一起的时候。有一天，班里来了一个新老师接任班主任。杨悦兮懵了，好不容易等到放学，大家都走了，直奔苏润清的办公室。那时他正在收拾东西，看到杨悦兮来找自己并不意外。
“苏老师，你为什么不教我们了？”
“我……辞职了。家里介绍了一个对象，我觉得很合适，准备结婚。”
云淡风轻地一句话，让杨悦兮愣在原地，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苏润清轻轻叹出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
“杨同学，你还小，好好读书，以后会有更宽广的天空等着你。”
“苏老师，我们不是说好的……”
“杨悦兮。”
苏润清打断她接下去的话
“我什么都没有答应过，你是我的学生，老师希望你能取得好成绩。其实，全国有很多一流大学，不一定非得是R大。”
苏润清从学校离开了。
杨悦兮一场短暂的“初恋”就这样无疾而终。

那一夜杨悦兮做了奇怪的梦，梦到苏老师没有辞职，一直陪伴鼓励着她，而她也如愿考上了R大，研究生毕业后就和苏老师在一起……
可当梦醒，是无尽的空虚和失落，终究只是个梦而已。苏润清的面容却清晰地出现在脑子里。这几年来，她不是没想过谈一场恋爱，可无论是谁都不曾真正走进她的心里，本以为已经失去了爱人的能力，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她一直都没有放下过那个人。
接连两天，苏润清一直在杨悦兮的脑袋里挥之不去，她回想了无数遍那天车上和他相遇的场景，如果当时自己叫住他，他会为自己停留吗，还是和高二那年一样，掉头就走。杨悦兮试想了无数种可能，当年，自己想要问清楚，打过很多电话给苏老师，听到的永远都是机械式的已关机的提示音。多年后，她再一次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就当是断了自己的念想。可没想到的是，这次竟然是电话正在等待接通的长长提示音。还没从惊讶中反应过来，电话已被接起
“你好，哪位？”
这个声音，像柔和的晚风拂过，那样熟悉，杨悦兮的心跳都漏了一拍，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请问是哪位？”对面略带疑问的声音再次传来。
“苏老师。”
对方明显一愣，“杨悦兮？”虽是疑问句，却又那么肯定，好像从未遗忘一样。
“是我。”杨悦兮紧紧抓着手机，因为紧张手心微微出汗，强迫自己镇静下来，“苏老师，这号码原来你还在用。我就……就想试试看的。那……那天谢谢你的伞，你什么时候方便，我给你送过去吧。”
“没关系，一把雨伞而已。不用特地跑一趟。”
这算是委婉地拒绝和自己见面吗，杨悦兮有些失落，她该说什么才能显得不那么刻意又能再见他一次。脑子飞速运转，所有的社交能力在他面前统统归零，甚至连一句话都接不上来。
片刻的沉默后。苏润清貌似又改变了主意，
“那么，周六可以吗，一起吃个饭。”
“可以，可以。”生怕他又反悔似的连连答应。
挂了电话后，开心地差点蹦起来。这次一定得好好表现。
好不容易捱到了周六，一大早，杨悦兮就开始倒腾，衣服铺满了整张床，一件件往身上试，既不想显得太成熟又不想显得太幼稚。竟是比自己面试的时候还要紧张三分。试来试去，最后还是挑了一件碎花连衣裙，微卷的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辫，化了一个淡妆后，看看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来不及收拾屋子，拿起包包就出了门。
两人约在一家综合商场门口见面，苏润清已经早一步到了。老远就看到杨悦兮朝自己这边走来，小姑娘真的长大了，变漂亮了，浅粉色的连衣裙衬得她面若桃花，青春洋溢。从看到她的那一刻起便面露柔色，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苏老师，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因为急着赶路，面颊泛红。
“没有，是我早到了。”
苏润清依旧一身合体的休闲打扮，清雅的相貌，身姿欣长，透着掩不住的书卷和儒雅的气质，在人群中很是显眼。
看到杨悦兮光洁的额头上布了一层细汗，从兜里抽出一张纸巾递过去
“太热了，擦擦吧。”
“谢谢。”杨悦兮刚接过纸巾，突然想起一件事。
“哎呀！”
“怎么了？”苏润清不解地望着女孩迅速涨红的脸孔，以为出了什么事。
“那个，我……我出门太急，把伞落家里了。对不起啊，苏老师。”这下糗大了，明明说好要还伞，才约人家出来，结果却忘记带。暗骂自己真是猪脑子啊。
原来是忘记带伞了，还和以前一样，一紧张就容易丢三落四。苏润清笑着微微摇头
“没关系，雨伞是小事，工作中可别再这么马虎了。”
一见面就被老师教育了，杨悦兮觉得有些羞愧。
苏润清看看表，也到了差不多午饭时间，
“一起吃个便饭吧。”
“啊，好。”
两人进入商场，为了缓解气氛随意聊着。
“你有什么想吃的？”
“我都可以，不挑食。”
苏润清想了想，提出建议
“我记得你喜欢吃火锅，商场里正好有一家还蛮出名的火锅店，要不我们去那里？”
“好啊。我已经好久没吃过正宗的火锅了。之前留学的时候，总吃那些洋玩意儿，都要吃吐了，还是我大中华的美食更得我心。
两人边聊边走，进了火锅店，落座点菜，
“苏老师想吃什么？”杨悦兮看着菜单询问。
“我都可以，你点你自己爱吃的就行。”
苏润清看着坐在对面的女孩，仿佛回到了高中时期，那时也带她去吃过一次火锅，到现在他还能清楚地记得她爱吃那些东西。果然，杨悦兮点的几样菜品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两人一边吃一边聊，都很有默契地没有提当年分手的事儿。火锅咕噜咕噜冒着热气，苏润清白皙的皮肤在雾气后显得不那么真实，一如她曾经做过的梦一样。
“苏老师，你现在还在教书吗？”
“嗯，算是吧。在青少年宫教文学。”
“青少年宫？”杨悦兮没想到，以他的教学水平和专业水准，怎么会去少年宫。这么……大材小用。“你不教高中了吗？”
“嗯。”苏润清抿了一下嘴唇，又无所谓地笑笑，“青少年宫挺好的，没这么大压力，时间也自由。”
这样的回答让杨悦兮有些诧异，以前每次上苏老师的课都觉得他充满了激情，是对生活有追求有目标的，怎么会像现在这样，只求安稳。可转念一想，也许是婚后把重心转移到家庭中了，所以才会选择舍弃一些东西。

两人又聊了许多，大多数都是杨悦兮在讲，苏润清静静地听着。他喜欢看女孩热情洋溢的样子，充满了活力，真好，这才是她该有的人生。如果，是跟着自己……
陡然被冒出来的这个想法吓到，暗骂自己竟然会假设这些不切实际地幻想。胃脘处隐隐抽痛，按在上面的左手，又加重了几分力度揉着。
“苏老师，你怎么吃这么少？”杨悦兮发现苏润清碗里的东西几乎没怎么动。
“我早餐吃得晚，所以不太饿。你多吃点。”苏润清挤出一个笑容，直了直腰身，装作没事儿一样。“这些够吗，要不要再加点，别跟老师客气。”
“够了够了，我已经吃得很多了。”
苏润清点头，胃部的疼痛越发明显，额角和后背却已渗出一层冷汗，可他仍然面不改色地坚持着。
一直到吃完饭，杨悦兮想去结账，被苏润清拦住，“我来。”
“苏老师，我都工作了，这顿饭该我请的。”杨悦兮还要坚持。
苏润清抢先一步站起来，要去付钱。却在起身的瞬间，牵扯到本就疼痛的胃腹，不由自主闷哼一声，身型一晃撑住桌角才稳住。
“苏老师，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杨悦兮赶紧过来扶他。
“老师没事。”苏润清压下涌上喉间的一股呕意，“就是一下子起猛了。”
“可你的脸色不太好。”
“年纪大了，免不了有些毛病。放心，真没事。”苏润清不着痕迹地抽回自己的手臂，“别跟老师抢了，听话。”
杨悦兮不好再说什么，默默看着苏润清走去前台付了钱。
直到走出商场，苏润清的脸看着还是那样苍白。
“苏老师，要不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家不远。你先回去吧，路上小心。”
“可是，我不放心你。”
“杨同学……”苏润清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不太方便，回去吧。”
他说不方便。也对，苏老师现在已经成家了，自己贸然上门或许会觉得挺尴尬吧。再三确认他没事后，这才道别回去。
苏润清目送杨悦兮走远，胃里翻江倒海似的难受，连着心脏都跳得又快又急。他踉跄了几步跌坐在路边的花坛上，颤着手从兜里掏出刚刚向店员要来的塑料袋，一股脑儿地将本就吃了没多少的食物都呕了出来，直到吐无可吐。酸臭的味道充斥着鼻腔和喉咙，可他也管不了这么多，能坚持到现在不倒下已是万幸。单手撑在花坛上，重重喘息，这破烂的身体，连和她好好吃顿火锅都能成这副德行。原本还想多和她待一会儿的。真可惜，做不到了。还好，没被小姑娘看见这么狼狈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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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龄差多大啊

自从那天见面后，两人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杨悦兮盯着手机屏幕，对着那个熟悉的号码发呆，始终按不下拨通键。
“啊啊啊……杨悦兮，你真怂，连条信息都不敢发。”烦躁地将手机往边上一扔，摔进沙发里，懊恼地抓了抓披散开的长发哀嚎一声，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拨出那个电话。
生活还是不得不继续，虽然杨悦兮有漂亮的学历证书，但职场新人，很多事情还是要靠前辈指点。所以，杨悦兮对自己的工作特别认真，加上她甜美的长相和聪敏伶俐的性格，很得领导的赏识。也正因为如此，论资排辈的公司里，也有看不惯她的。不过她并不在意，毕竟也不可能做到让人人都满意，只要对得起自己的工作，努力就行。
这天，主编将杨悦兮叫到办公室，压了压手，让她坐下，语重心长
“小杨，你来单位也有一年多了吧。”
“是的，主编，到这个月刚好一年八个月。”一般这种开场白，肯定有什么事儿，杨悦兮有些小紧张，等待领导下文。
“你在工作中有拼劲，有能力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不过，年轻人嘛，理论够，实践经验就可能欠缺点，还要多加历练。”
“嗯嗯，我还有很多不足的地方需要向前辈们学习。”杨悦兮连连点头，态度诚恳。
姜毕竟老的辣，沈主编随和笑笑
“你也不用太紧张，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有一个任务想交给你。”
“是什么工作？我一定尽力做好。”
沈主编喝了一口茶说道
“你知道最近有一个叫易之的作者吗？”
“知道，这个作者写的几部书都很畅销。不过，他不是跟其他出版社签约了吗？”
“嗯。但据我所知他最近又准备新的作品了，我们还是可以争取一下的嘛。”
杨悦兮静默不语，她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个棘手的工作会落到自己头上。
“我打算让你去跟他接触一下，最好能把新书交给我们来做。这也算是对你的一种锻炼。”
果然……
“谢谢领导对我的信任，不过，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我主要是怕自己能力有限，辜负领导的期望。”
“年轻人，多接触作者是好的，也是一种能力的提升，以后还会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就当是积累了经验嘛。当然，你也别太有压力，尽力做就好了，尽人事听天命嘛。”
说得可真好听，杨悦兮内心翻了一个白眼，撬别人墙角，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一定是大家都推脱掉了才会轮到自己这个新人头上。自己怎么可能没压力嘛。但主编都说到这份上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好的，主编，我一定尽力办好。”
沈主编对她的态度很满意，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条递给杨悦兮
“这是易之的地址，这个人跟外界接触很少，也很固执。你别提前打电话直接上门找他。”
直接上门，这么刺激的吗？
这“烫手的山芋”不接也得接了。
杨悦兮回到工位上，看着手里的纸条，一脸生无可恋。听主编的意思这个作者应该不怎么随和，也对，有点学问的人恃才傲物些也正常，只要自己表现得够诚意，一定可以的。
杨悦兮给自己打气，又搜索了很多关于这个作者的资料和作品赏析，做足了功课，准备明天就出发会会他。
第二天，杨悦兮在单位吃了午餐，根据纸条上的地址找了过去。一路上，她都在思考该怎么说服这位大咖，不知不觉来到了小区门口，这才发现这里竟然是第一次和苏老师拼车时他进入的小区，还真是巧啊。不知道今天会不会偶遇到苏老师呢？环顾四周，又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傻了，现在是干正事的时候，怎么还惦记这些。连忙掐断臆想，转回思路。
很幸运，单元楼的门禁刚好坏了，直接进入电梯，按了10楼。叮～电梯门打开，寻到1002门口，杨悦兮做了两次深呼吸。没关系，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怎么说也是知识分子，应该不会直接拿扫把赶我出来。
镇定下来后，按响了门铃。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
难道不在家？
正猜测着，大门从里打开了。在看到开门的人后，杨悦兮瞪大眼睛，惊呆在原地。
“苏老师？！”
“杨同学？”苏润清也愣住了，没想到门口的人会是她，“你怎么找到这里？”
“啊？我……我可能走错了，等下。”杨悦兮连忙翻出口袋里的地址，再次确认几次，又看看门牌，没错啊。这时候，她想到了一种可能，犹豫着开口
“苏老师，你是易之大大吗？”
——————
“你喜欢喝咖啡还是茶？”
“我喝凉白开就好。”杨悦兮还没从苏老师就是人气作者易之这个事实里缓过来，显得有些紧张。
“别站着了，随便坐。”苏润清微笑着，他知道小姑娘从来不爱喝白开水，会这么说只是因为拘谨。他打开冰箱，转头问到
“除了白开水，我还有橙汁，你要来点吗？”
“哦，好。”杨悦兮走到餐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接过苏润清递给自己的橙汁，“谢谢苏老师。”
苏润清也拉开对面的另一张椅子坐下。
杨悦兮喝了一口橙汁，酸酸甜甜，冰凉可口，让她放松不少。倒是可以自然的聊天了
“苏老师，我记得你之前不是住这里的，你搬家啦？”
“嗯。”苏润清苏润清点头，“这里闹中取静，挺好的，就买下了。”
“这小区是不错，交通便利，配套也齐全。”杨悦兮环顾一下四周，虽然不是很大的房子，但户型周正，采光也很好。目之所及，装修简单大方，没有多余的装饰，给人一种清爽的感觉。

“今天你一个人在家吗？”
苏润清顿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嗯了声，随后又加了一句，“我一个人。”
还好还好，免去了不少自己的尴尬，但同时，杨悦兮也很好奇，苏老师的爱人会是什么样的。不过，更令她兴奋的是苏老师竟然就是她要找的作者。
“苏老师，你什么时候开始写书啦？竟然是有几百万粉丝，炙手可热的易之大大，太意外了。”
说起这个，苏润清轻轻笑了，当这样笑容出在他脸上时总会像一只手撩拨了她的心弦一样，但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那笑容里多了一丝苦意和无奈。
“青少年宫的工作比较空闲，就利用业余时间随便在网上写写，不知不觉积累了许多读者。后来，看的人多了，就有出版社联系我。本来也不是专业写作的，一个爱好罢了。”
“谁说的，我也看过老师写的书，比许多快消网络写手好太多了。所以大家才这么喜欢。”
“你也看过吗？”苏润清眼中有点点星光闪烁。
“昂。”杨悦兮重重点头。
“你上次说你回国后在出版社当编辑，所以，这次是因为……”
正说一半，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确切地说应该是拍门声。啪啪啪，又急又响。
苏润清眉头一皱，和杨悦兮道了一声抱歉，起身去开门。
不多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高亢的嗓门像滚进油里的煎饼，刺人耳膜。
“你在家呐，那还让我敲了半天门才开！我就说你给我把钥匙得了，这么不方便。我是你妈，你防贼呢！”
“不是，妈……”苏润清试图让来人冷静一点，不过并没有成功。因为餐厅的位置看不到玄关，杨悦兮竖起耳朵听着。
那个女人好像又缓了缓嗓子
“我没钱了，你再给我打一万。”
“我前一周刚把生活费给你，怎么……”
“最近手气不好，输了，没钱了。”
“妈，你别打牌了。”
“我不打牌我干嘛？你说我能干嘛？”
“那就别赌钱了，或者玩小一点，五毛一块的，也不会输太多。”
“五毛一块？你开什么玩笑？”讽刺又尖锐，“怎么，当妈的向你拿点钱用用这么困难吗？你别忘了是谁把你养大的……”
女人的人影从玄关绕出，走到客厅里，看到站在餐桌边上的杨悦兮，愣了一下。
杨悦兮礼貌地叫了一声“阿姨好。”
这个女人大概五十几岁，身材偏瘦，擦了厚厚的粉底的脸看起来有些僵，颧骨微微突出，明显和气质不符的半永久的眉毛和嫁接的睫毛很显眼又突兀。
苏润清他妈看了一眼杨悦兮，似乎对她的存在感到奇怪，扭头对苏润清说，
“你处对象了？”
？？？
杨悦兮以为自己的耳朵出毛病了，脸唰的一下红了。苏润清赶忙解释
“不是，她是我学生。”
“学生？你不是在少年宫教小学生吗？”
杨悦兮连忙表明身份
“阿姨，你误会了，我是苏老师以前在慧清中学时候的学生。”
“慧清中学？”女人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起杨悦兮，突然想起了什么，瞪大眼睛转向苏润清，一手指着杨悦兮说道，“这不就是那时候跟你搞师生恋的学生吗？她怎么在这里？你们又勾搭上了？”
“妈，不是的！”这话说得可够难听的。苏润清急了，他想阻止女人继续说下去。可根本堵不住她的口。
“什么不是？我那时候介绍富家女给你，你不要，偏偏看上这个黄毛丫头。为了跟我对着干，你辞去事业编制的老师不当，去什么鬼少年宫教书。怎么，现在她是看你有点钱了，又贴上来了？”
“妈，你别说了！”苏润清又气又急，脸都白了。
“我说的难道不对吗？我跟你说，现在的年轻小姑娘心眼多得很。你可别傻乎乎地上当，说不定人家就是看上你的钱了！”
招到无妄之灾的杨悦兮，都被她这一顿输出给弄蒙了，呆在那里不知道作何反应。苏润清拉住女人的胳膊，想要让她离开，只是心脏急剧跳动，全身的血液都直冲心脉，手臂和腿脚发麻，根本拉不动气大如牛的母亲。
不能，不能再让她用这种污言秽语诋毁小姑娘，苏润清咬着牙，吃力却清楚地低语
“我等会儿就把钱打给你，妈，你先走吧。”
女人看了一眼苏润清白中泛青的脸，那眸中好像要迸出火星子来，撇了撇嘴，嘀咕一句，“人傻钱多。”才转身往门外走，临走时还强调了一遍，“今天就把钱给我。”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才进入了电梯。
杨悦兮觉得相当尴尬，苏老师怎么会有这么泼辣嗜赌的母亲，她都替他感到难堪。
苏润清此时正站在门口背对着杨悦兮，他一手扶在门框上，半天都没有动弹，身形显得那样单薄。
“苏老师……”弱弱的叫了一声，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抱歉……杨同学……”良久，低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无力。“今天……呃……”
说到一半，苏润清突然不稳地晃了晃，慢慢躬下身子，像是要倒下去一般。杨悦兮发现不对劲，赶紧跑过去扶住他，却在看到他脸色的那刻，吓了一大跳。

捉!

苏润清面色惨白，额头布满细密的冷汗，嘴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绀紫色。右手紧紧攥住心口处的衣服，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站立不稳向前摔去，杨悦兮眼疾手快堪堪扶住。
“苏老师，你怎么了？苏老师！”杨悦兮第一次碰见这种情况，不知道该怎么办，焦急万分。
“呃……嗬嗬……”心脏像是被捏爆了，极速跳动，有一瞬间几乎失去了意识，耳边只有隆隆的心跳声。
杨悦兮试着把苏润清扶进房里，捞过他的一只手臂架在自己肩上，托起直往下坠的身体。苏润清的脑袋耷拉下来，又重又急的呼吸打在她的颈侧，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吃力，就在快要走到沙发边时，苏润清双腿一软，再也迈不开步子，往一边倒去。杨悦兮拦了一下，两人不轻不重地都倒在了地上。
这一摔，倒是让苏润清恢复了些许意识，极力抬起手臂，用手指了指前方的柜子，喘促着吐出几个断断续续的声音
“药……药……嗬呃……白色……”
杨悦兮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柜子上放着一个白色瓶子的药，她将苏润清从地上扶坐起来靠在沙发上，迅速跑去拿药。男人的头失去支撑，脱力向后仰倒，紫色的唇半开着费力呼吸，仿佛一条搁浅的鱼挣扎求生。
打开瓶盖，倒在手心，另一手托起苏润清的后脑，将药塞进他的口中。
此时的苏润清紧闭双眼，眼尾嫣红，一滴生理泪水自那里滑落。杨悦兮心里紧张得要命，看他坐不住就揽过他的身体，给他借力。只轻轻一带，苏润清便歪倒在她怀里，脑袋枕在她的肩头，咻咻直喘。
杨悦兮跪坐在地上，见他呼吸急促，帮忙一下下抚顺胸口。渐渐的，苏润清喘声小了，一直按着心口的手无力垂下。被泪水沾湿的长睫颤颤睁开，眼中如同蒙了一层雾气。
“苏老师，你感觉怎么样？”发现他睁眼，放柔声音轻问道。
苏润清恢复些许意识，心脏不再那样绞痛，但四肢还是麻痹僵硬。他用力闭了下眼，嗓音低哑
“好……多了，咳咳……”
发现自己靠在女孩的怀里，变得有些窘迫，蓄了点力气，撑着沙发边沿就想起来，可他自己哪有这样的能力，软了一下胳膊，杨悦兮连忙搀扶住，才勉强坐到沙发上。
“苏老师，要不要去医院看看？”看着仍是虚弱不堪的苏润清，杨悦兮很不放心。
苏润清摇摇头，
“不用，我没事了，谢谢你……”
杨悦兮又去倒了一杯温水给他，缓了半天，苏润清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看着女孩担忧的眼神，心下黯然又苦涩，终究是被她看到这样破败的自己
“抱歉……吓到你了……”
“没有，我只是担心你。你确定不去医院看看吗？”指了指他的心口处，“这里还痛吗？”
“不痛了，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那我扶你回房休息。”
本不想再麻烦她的，但又忍不住舍去那份温暖，而且，自己好像也真的没力气走进卧室，于是点头同意
“那就辛苦你了。”
杨悦兮扶着苏润清站起来，可以看出他的步子还是很虚，每一步都走得极慢。好不容易，扶他上床躺下，拉过边上的薄被替他盖上。
“苏老师，你睡一会儿。”
“嗯。杨同学，老师，今天真的很抱歉，但也谢谢你。”
“别说这些了，身体要紧，快睡吧。”
每次心脏发作后，都会极度的疲惫，如同被一层层纱网缚住往下沉，苏润清强撑着还想跟她说几句话。想让她别怕，想跟她道歉，想……
可事实就是，杨悦兮看着苏润清望着自己的眸子渐渐失焦，眼皮缓缓阖上，唇瓣一开一合，发出几句含糊的嘟哝后便没了动静，只有略微粗重的呼吸声，看样子是睡沉了。
男人清隽的脸上是病态的白，躺在那里像一个脆弱易碎的瓷偶。眉头浅浅地皱着，还有一层薄汗，似乎仍是不舒服，杨悦兮大着胆子，食指轻轻抚平眉头。心中五味杂陈很好
杨悦兮不傻，从刚才他母亲的话里就能听出，事情一定不是那样简单。
走出房间，环看四周，这个屋子里除了简单的家具和一些日用品，根本没有任何女人的东西，也就是说，苏老师其实一直都是一个人。
苏老师，这些年你都经历了什么？当初，你是真的不喜欢我才说那些话的吗？
又捡起刚刚掉落的药瓶看了看，是治疗心脏的药物，看来苏老师不是第一次这样了。联想到他一个人在家发病时独自煎熬的样子，感到无比难受和心疼，嗓子酸酸涩涩的。不放心让他一人睡着，杨悦兮选择留下来照顾。
走回卧室，看到本应该躺着的男人竟坐了起来，双手撑在两侧的床沿上，赤脚踩在地上，
“苏老师，你怎么起来了？”
杨悦兮以为他又不舒服了，赶忙过去，却发现男人黑黢黢的眼里空洞无光，楞楞地望着某处，好像根本没有看见自己。
杨悦兮看出他的状态很不对，像是睡迷怔了，只睁眼而没有醒来。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发现身体有些僵硬，跟自己较着劲似的。
“苏老师？”
轻声唤他，苏润清没有回应，只顾喃喃不清地念叨着什么。杨悦兮没有听清，她小心翼翼俯下身，凑耳过去分听，男人温热的呼吸喷在耳廓上，酥麻酥麻的，耳朵迅速升温。好在，听了一会儿后，终于分辨出，让她心尖颤动不止。只听，苏润清口中反复低喃着：
对不起，对不起……
小兮……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苏润清从昏睡中醒来，脑袋晕晕沉沉的，还不是很清醒，嘴里又苦又涩，这样的感觉很熟悉，是脆弱的心脏又发作了一次。手脚酸疼无力，苏润清吃力地撑起半身，伸手去拿放在床边的水杯。清水滑入喉间，身体里每一个干涸的细胞慢慢恢复活力，思维也渐渐跟着清晰起来。
水是热的……
苏润清怔忡片刻，记起了白天发生的事情，是杨悦兮救了自己。意识到这一点，苏润清不知道该庆幸还是难过，将双腿挪出床外，撑扶着床头柜，慢慢站起身往外走，打开卧室门，客厅的灯还亮着，却很安静。是走了吗？淡淡的失落划过。又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走了也好，至少不用面对自己这副鬼样子。
正想着，屋里突然传来了女孩的声音。
“苏老师，你醒啦？”
蓦然抬头，看到女孩出现在那里，身上还戴着围裙。既惊又喜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直直地看着她。直到杨悦兮走到他面前，才缓过神。
“你……”
“我不放心苏老师啊，所以就留下来了，老师不会怪我吧。怎么样，感觉有没有好一点？”
“好多了。”苏润清说着，为了证明所言不虚，微微站直了身子，“谢谢你，杨同学。”
“又叫我杨同学，我可早就毕业了，苏老师。”杨悦兮佯装不满地强调。
也对，很多年前自己已经抛下了她，不再是她老师了。
苏润清心里溢满苦涩。
杨悦兮不知道他心里已经想偏了，只是单纯的不愿让他继续将自己当学生看，她要换个身份。
“苏老师，那个……我刚刚用了你的厨房熬了一些粥，病后总要吃点东西的，你要不要尝尝？”
“粥？”
“嗯。我以前在国外的时候会经常买各种食材熬粥，不过，你家的材料有些少，下次我再好好给你露一手。苏老师，赏个脸尝尝呗。”
苏润清已经记不得有多少年没有在生病后吃上一碗热腾腾的粥了，这样的“诱惑”根本无法拒绝。
“好。”
那是一碗简单的蔬菜瘦肉粥，稠白软糯的米粒搭配清爽的菜叶和鲜香的瘦肉，冒着白白的热气。在苏润清眼里却又赋予了别的意义，不舍得吃。
“不喜欢吗？”发现苏润清愣愣盯着碗没有动作，以为他不喜欢吃。
“不是的。”苏润清舀了一勺放进嘴里，香糯可口，丝丝温暖从胃里蔓延，整个人都舒展开。“很好吃。”
“喜欢就好。”杨悦兮很开心。
苏润清一口口吃得慢，杨悦兮也不急，静静地看着，目光炯炯，这反倒让他有些不自在起来。
一碗热粥下肚，舒服不少，真的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今天，谢谢你，杨……悦兮”突然想起小姑娘不喜欢自己叫她杨同学，不自然地改了口，听起来多了几分亲昵。
“苏老师不必跟我这么客气。”杨悦兮双臂交叠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望着苏润清，“难道除了谢谢，苏老师就没其他什么话想跟我说的吗？”
“对不起，今天我妈说的话太过分了，我替她跟你道歉。”
像是被人戳破了自己的秘密，苏润清表情极度不自然，有意想要回避这个话题。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苏老师。”
杨悦兮当然不会这样算了，直接挑明了
“高二那年，你辞职是真的因为准备结婚吗？你跟我说你喜欢上别人了，也是真的？”
“我……”苏润清脸上一阵一阵白，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到最后，像泄了气的气球，轻声叹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再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好，那我就问现在的。”过去怎么样，的确没意思，杨悦兮也不愿纠结，反正从刚才的对话中她已经心里有了答案。
“问什么？”
“苏老师，你结婚了吗？”
苏润清微怔，女孩一脸认真地看着自己，他在这样的目光中根本无法思虑太多，摇了摇头，如实回答
“没有。”
“那你有女朋友了吗？”
“也没有。”
很好，这个答案虽在意料之中，不过还是让她升起了一点小确幸。
“我问完了，苏老师，现在轮到我说了。我决定从现在开始重新追求你。”
“你……说什么？”苏润清惊愕到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睁大眼睛看着杨悦兮。
“我说，我还是喜欢你，所以要追求你。”再一次，一字一句说得掷地有声。
这次苏润清听清楚了，他微微低头，将视线落在面前的空碗上，放在边上的手指细细颤抖，声音有些哑闷
“不……不行的，我们不合适。”
“为什么？”
“我比你大这么多，而且你看见了，我身体也不好……你那么年轻，前途光明，会有更好的选择的。至少，应该比我好。”
“苏老师，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喜欢什么。我从学生时代就一直喜欢你。虽然你那时离开了，但我还是努力考上了R大，因为我想去你生活过学习过的学校看看，我想成为能和你比肩的人。”
“你不懂……你不会懂……”苏润清显得非常纠结，他蜷曲的手指颤动得更加厉害，在矛盾中不断挣扎。“我……不好的……”
他明明那样好，为什么会用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
杨悦兮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埋藏了多年的情愫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就开始破土而出。
“苏老师，你很好。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的。”
苏润清一下子抬起头，在那双明亮如星的眼里，满满的都是自己。

直到杨悦兮离开，过了很久，苏润清都没有从刚才发生的事情中缓过神来，一度觉得这只是自己做的一个梦而已。望着重新恢复空寂的房子，冰冷而单调，所有听到的都是幻觉。缓缓起身，走进厨房，东西都放在原处，唯有一个砂锅，台上显得那样突兀。打开锅盖，热气腾腾的香味扑鼻而来，苏润清差点拿不住盖子。都是真的吗？她说，喜欢自己，是真的吗？还是，一时的冲动，或者是对学生时期，那段模糊感情的些许遗憾所以才……
苏润清心里很乱，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怎么面对，他已经习惯在这样冰冷的黑暗中独自生活，不该再对不属于他的东西抱有幻想，不曾得到便不会有失去的痛苦。可是，为什么，还是控制不住会去想，就算只是一口热粥，都令他这么恋恋不舍。
一整晚苏润清都浑浑噩噩的，第二天，当他醒来，发现自己正趴睡在书房的地板上上，手边掉着一本翻开的相册。他明白，昨晚自己又犯病了。撑着从地上爬起来，一夜的折腾让他精疲力尽，跌坐在椅子上缓解全身的酸痛。此时，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未读短消息的提醒。杨悦兮，三个字跃然于上。苏润清心头一颤，手指已快于大脑的思考，拿起手机点开，是五分钟前发送的信息：
苏老师，早上好呀。（一个红扑扑的笑脸加上太阳的表情）
简单的几个文字，仿佛都带着阳光从屏幕里照出，融进他的心里，眉头都不自觉的地舒松开。还没等他作出反应，杨悦兮的电话接着进来。
“喂。”
“早啊，苏老师。”清亮的声音充满朝气，“你起了吗，吃早饭了没？”
“嗯，刚起，还没……正准备吃。有事吗？”
“没，我就想打个电话给你。”
抓着电话的手紧了紧，没有接话。不一会儿，杨悦兮在那头继续说
“那个，我等下要出个外勤，离你那里不远，中午一起吃饭吧。”
“我……”到嘴边的话又止住，硬生生改成了，“不好意思，我下午有课，中午不在家。”
“这样啊，那好吧。”女孩的声音有些失望，“没关系，下次等你有空再约也行。”
“杨悦兮……”
“嗯？”
“我昨天，说的，是认真的。”艰难地一字一句，句句都如同短匕刺在自己身上。
“哦，我知道了，苏老师。但我说的也是真的。”
“…………”
“我要去工作了，先挂了，苏老师，拜拜。”
“再见。”
挂了电话，脱力倒靠在椅背上，惨淡的脸上挂上一抹苦笑。真也好，假也好，这样的自己还怎么配拥有那样美好的人。或许哪一天，连死在哪里都不知道，又何必再去祸害人。
不过苏润清明显低估了杨悦兮追求他的决心。
下午两点半，苏润清上完了一节课回到办公室，他早上只吃了一碗昨晚剩下的粥。中午没有什么胃口，直接就去上课了，到现在，胃已经开始隐隐抽痛，脑子也开始晕乎起来，没什么力气。想着是该吃点东西了，又翻了翻办公桌边上的柜子，拿出一桶方便面，扯开盖子，撒上调料，倒入热水，用一本字典压上。
可能因为贫血的缘故，少吃一顿都坚持不了，真是越来越没用了。苏润清坐在椅子上，盯着某处发呆，脑子里不知怎的又想起早上的事儿，自己这么说，她一定生气了吧。
门口响起几声敲门声。
“请进。”邻近门口座位的一个老师开口道。
门被推开了，只见杨悦兮从外面走了进来。
“你找哪位？”
“你好，我找苏润清，苏老师。”
“哦，苏老师的位置在那里。”说着指了指窗边。
“谢谢。”
杨悦兮走过去，看到苏润清正坐在椅子上发呆，并没注意到自己
“苏老师。”
苏润清这才回神，看到杨悦兮正站在自己面前，很是诧异
“杨悦兮？你怎么来了？”
“我今天出外勤，下午没事了，就过来找你。”看到桌上放着的泡面，惊讶道，“苏老师你还没吃饭吗？怎么吃这个？”
“我刚下课，就随便吃点。”
“那也不能吃泡面啊，多没营养。”
“我偶尔才吃一次。”
“那也不行，我给你点个外卖吧。”说着就要掏出手机，被苏润清按住。感觉到办公室里其他同事悄悄投来的目光，很是扎眼，不想在这里继续被围观，拉了杨悦兮的手往外走
“我们出去再说。”
杨悦兮就这么一直被他拉着走，心里又紧张又兴奋。上一次苏老师这么牵自己的手还是在高中的时候，那时候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样的感觉有增无减，还是如同初恋般那么让她怦然心动。可是，他的手指为什么会这么凉，不像正常人的体温。
脑中还在瞎想，苏润清已经把她带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停下看到女孩儿正盯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看，这才后知后觉陡然松开，神色有些慌张无措
“不好意思，我……”
“没关系啊，苏老师，我们又不是第一次牵手。”仰起脸笑盈盈地望着他。
刚刚走得急还没感觉，现在一停下，心脏砰砰直跳，一阵阵冷意卷上，后背却是冒出细细的汗珠。苏润清深吸一口气，无奈之下缓缓地说
“杨悦兮，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们不可能，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这怎么能算浪费时间呢，这明明就是追求幸福。”
“可那是你自以为是的幸福，不是我的！”

骤然拔高的声音吓了杨悦兮一跳。她从没见过苏润清这样的神情，是挣扎更是痛苦。难道真的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她不信，那天他的反应骗不了人，他明明那样依恋地喊着自己的名字。
“苏老师……”杨悦兮水盈盈的眼睛微微湿润，可怜兮兮地去拉苏润清的手，男人避了避，但她仍是固执地牵上。那双冰冷如霜的手正微微颤抖。
“你讨厌我吗？你现在，是不是很厌恶我？”
“我……”苏润清承受不住女孩的深情，他用尽全力都无法说出这样违心的话，抿着唇别开头，不去看她。
“苏老师，你敢看着我的眼睛跟我说这么多年你从没有想过我，厌烦我，不想再看到我吗？如果是，我就不再纠缠你。”
苏润清双腿打颤，全身发冷，阵阵恶心从胸中涌上，随时都要将他打垮。可这些都比不上心中的痛。他艰难地转头，迎上杨悦兮的目光，动了动唇，心里有一个声音疯狂呐喊：不是的！不是的！不要说！
可话到唇齿边，说出的每一字都如同生生的凌迟
“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也，从来，没有……没有喜欢，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