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眼泪
文/刘荒田
《星岛曰报》副刊，2010年5月23日
     一位在家乡作小生意的乡亲，年届六旬，最近来到三藩市，和女儿、女婿一家团聚。抵达的第一天，他愁眉苦脸，女儿关心老爸，问他是不是受时差困扰。他竟然嚎啕大哭，害得老婆孩子全慌了手脚。细问原故，原来是「舍不得孙子」。乡亲哭完，心情稍稍平静，便给在老家的儿子打电话报平安。那头孙子唤一声「爷爷」，问他什麽时候回来，他，又呜呜地哭起来。这回，一家子心中有底，不再劝慰，让他过足哭瘾。在场的，还有为了闻讯前来欢迎的乡亲，都是老移民，看他呼天抢地，暗里发笑：唉唉，男儿有泪不轻弹，这爷爷可是十足的儿戏！
     我开头也讥笑这位同龄人的小儿女态，可是，沿他的两行老泪想下去，却感到，他真幸运。不是吗？作为新移民，流泪绝不是做戏，不过，流泪的缘由千差万别，诸如：为了在异乡孤苦无依，为了贫病交迫，为了找工作处处碰壁，为了好不容易当上中餐馆的洗碗工上班才几天却因打破碗碟被炒了鱿鱼，为了受歧视，为了遭抢劫遭欺骗，为了牵挂没有随行的儿女和伴侣。再坚强的游子，倘若除夕守岁时形影相吊，门窗被异邦无情的风摇撼着，室内空荡荡的，喝了几杯闷酒，乡愁如浪涌来，那麽，哭鼻子是自然不过的。再往上，为了飘萍一生，老来却没有勇气或者没有钱回家乡，为了去国多年后故乡亲人资讯杳然，为了还乡后才晓得父母早已故去-----，苦命的国人，深重无比的国仇家恨，世世代代的泪，流成黄河与长江。然而，为了和孙儿分别而这般肆无忌惮地哭的，我极少听说。和为苦难而流的泪比，这简直是喜泪。不是吗？余光中有诗句「一抬手即急诊了长相思」，说的是打电话；爷爷回国和孙儿团聚，也不算费事，单程或双程机票，两天航程，爷爷的胡子又能把孙子的脸蛋扎个够。我不但带点醋意，羡慕这爷孙俩如此情深；甚而赞美他的「软弱」，为了离开孙子哭得如此酣畅的人，心是何等柔软！总之，祖父级新移民的眼泪抵得「高级」。
     有幸福的家，亲密的孙儿，纯真的情怀，才有泪。这泪，多少人花巨资也买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