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於「考」了   
( 刘荒田)
     1966年夏天，考过高中毕业试以后，和同窗们投入极紧张的复习，以应付将在7月5日举行的升大统一考丨试，即高考。不料到了6月，北京来了紧急通知：为了投入文化大革命，高考取消。那个夜晚，星光灿烂，校园的茉莉花丛芳芳浓冽，紧绷的少年心一下子放开，先是欢天喜地——哪个学生不视此「烤」为畏途？继而彷徨——没大学可进，前途在哪里？悠悠43年过去，万万想不到，在异国行将退休之年，居然考了一回。
考场裏，灯光是橙红色的。书桌老旧，老橡树把墨绿的叶子伸进窗子。估摸这地方，就是鲁迅散文《立论》裏戴厚眼镜片的老师讲「立论」之两难的所在。考丨试已开始，四周只闻翻动试卷的刷刷声。没人巡堂，但没哪个敢作弊。我在做试题，知了在远处拼命嘶叫，害得我的手心涌出汗水，差点握不住笔杆。该死的题目！明明考的是语文，有一道题却是「试论康得哲学的二元论之偏颇」，课本裏何曾介绍出现过这位爱在星空下踱步的老头？跳过去！下一条，却是微积分，千奇百怪的罗马字母，蛇一般拦住。
我抱著头苦想一阵，翻到第二页去。这一道好办些：试以一句话概括庄子《齐物论》的要旨，为了吓唬改卷的老师，写了一句莎士比亚时代的英语，至於它的意思，我并不懂。坏了！英语引来了英国的罗素，尽是吓唬人的概念：数学原理、集合悖论、语义悖论---难办！看看小三针奥米茄手表，40分钟过去，差不多还是白卷。解决是非题吧！ABCD四个答案，别以为可以瞎碰，题目注明，正确答案可能在这四个之外。
汗下如雨，试卷湿了。大著胆子探身向前，偷窥同学的试卷，奇怪，他的试卷和我的不一样，是物理卷。完了，完了！时间快到，有人移动椅子，去交卷了。
我怎麼办？答道题目不到十分之一，顶多拿到10分。
抬起头时，课室空荡荡的，考生和监考老师都不在了。我吼叫：我的卷子怎麼办？回声嗡嗡。我陷进极大的恐惧中，不交卷，会不会被当作「破坏高考」论处呢？这卷子放在哪里好？墙缝还是保险箱？
醒来，一身被汗湿透。痴人说梦，并无胜义。觉得好玩的只一点：40多年来，只在今夜，以带魇之梦填补了「高考」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