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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和他的粉丝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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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白羽
唐代宗李豫是王维的第一大粉丝,他当了皇帝后,下旨搜集王维的文稿。王维的弟弟王缙编好书稿,给皇帝呈了上去,代宗看完后很高兴,下了一道敕书,书云:“卿之伯氏,天下文宗。位历先朝,名高希代。抗行周雅,长揖楚辞。调六气于终编,正五音于逸韵。泉飞藻思,云散襟情,诗家者流,时论归美。诵于人口,久郁文房;歌以国风,宜登乐府。视朝之后,乙夜将观,石室所蔵,殁而不朽。柏梁之会,今也则亡,乃眷棣华,克成编录。声猷益茂,叹惜良深。”代宗当皇帝的水平一般,但遗传了不错的艺术基因,能诗喜书,有鉴赏眼光,“天下文宗”“名高希代”固不乏褒美之辞,但论王氏诗歌艺术成就也算中肯,是一个高质量的粉丝干的事情。
王维继承了先秦以来诗歌的浪漫主义传统,所谓“抗行周雅,长揖楚辞”是也。《周雅》是代指《诗经》,长揖,是致敬之意,说王维从《诗经》与《楚辞》中获得了滋养,并传承而发扬光大,能够永垂不朽。王维作为有唐一代的大诗人,就诗风的开创性而言,丝毫不逊于李白、杜甫。现代人对古代诗人的一个基本认识,是标签化,比如说李白是浪漫主义诗人,杜甫是现实主义诗人,王维和孟浩然是山水田园诗人,高适和岑参是边塞诗人……这种简单归类是很不靠谱的,不能概括诗人创作的全貌,而且给读者造成很大误解。王维固然以山水田园诗见长,但也有《洛阳女儿行》这样关怀女性命运的诗,也有《老将行》这样的乐府诗,也有《观猎》这样豪气十足的诗。宋代学者张戒在《岁寒堂诗话》中说:“世以王摩诘律诗配子美,古诗配太白。盖摩诘古诗能道人心中事而不露筋骨,律诗至佳丽而老成。如《陇西行》《息夫人》《西施篇》……信不减太白;‘兴阑啼鸟唤,坐久落花多’‘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等句,信不减子美。”张戒说王维的古风可以和李白比肩,律诗可以和杜甫媲美,可谓切中肯綮。有宋以来,喜王维诗者极多,粉丝一抓一大把,宋人苏东坡、陆游、蔡绦、胡元任,明人王世贞、顾起经、胡震亨,清人杭世骏、全祖望皆不吝赞誉之辞。那么,王维的诗真这么牛吗?答案是肯定的,他几乎是诸体皆能的高手,对各种体裁和内容都能轻松把握。
明代凌濛初刻《王摩诘诗集》,以体分卷,极好的展现了王维作为多面手诗人,举凡五言古、四言古、七言歌行体、五律、七律、排律、五绝、七绝,各纂一卷,顺带把王维的粉丝刘辰翁、顾璘、李梦阳的评语也刻在了书籍的天头上,一边读摩诘诗,一边看评语,有一种弹幕乱飞的感觉。如《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卷端录顾璘评语云:“信手拈来,头头是道,不可因其真率略其雅逸也。”这话无深意,但有趣而已。古人论诗,除了像《沧浪诗话》之类的系统文论外,大多比较随意,有点像网络上看影视剧随手发“弹幕”,有些属于吐槽,有些是感想,比如有的评语就一个“妙”字,翻几页又是一个“妙”字,再翻几页还是一个“妙”字,“妙”字多了,就成了“水帖”。这和今日的粉丝们在明星帖子下发“顶你”而不歪楼也差不离,古今粉丝同好也。
还是继续说这首《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王摩诘诗集》卷四208页),这是王维和他的粉丝裴迪一起去访友的诗。吕逸人何许人也,今已不可考,倒是裴迪引起了充满八卦精神的现代读者的关注,说他是王维的同性恋人。据《旧唐书•文苑传》记载,王维“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也就是说,他在余生三十年的时间未续弦,居室内无他物,过着和僧人一样的生活。《新唐书•文艺传》的记载和这差不多,但把裴迪引进来了,这也是今人八卦的缘起。《传》云:“(王维)别墅在辋川,地奇胜,有华子冈、欹湖、竹里馆、柳浪、茱萸泮、辛夷坞,与裴迪游其中,赋诗相酬为乐。丧妻不娶,孤居三十年。”王维是一个诗人,诗人重表达,妻亡后三十年不娶,足见深情,然而王维的诗中竟找不出一句“悼亡诗”,王维的粉丝苏东坡、陆游的悼亡之作令多少人泪奔,而王维这么一个深情的人竟然不见一首悼亡作,岂非奇哉怪哉?当然,情深不在悼亡上,这不构成因果关系。有人说王维诗中不见悼亡,是生者情有所寄,也就是有别的精神寄托。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粉丝裴迪,因为王维写给裴迪的诗文实在太多了,《山中与裴迪秀才书》《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黎拾遗昕裴秀才迪见过秋夜对雨之作》《裴迪秀才小亭作》《赠裴十迪》《酌酒与裴迪》《赠裴十迪》《闻裴秀才吟诗以戏赠》《答裴迪》……这还只是有题名者,那些实际写给裴迪而不题名的,未可尽数也。王维和裴迪一起隐居辋川长达十年,相互间酬唱,写这么多诗似乎也正常。由其诗与书,乃见交情之深。我们不妨来看著名的《山中与裴秀才迪书》:
近腊月下,景气和畅,故山殊可过。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辄便往山中,憩感配寺,与山僧饭讫而去。
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岗,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僮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
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无忽。因驮黄檗人往,不一。山中人王维白。
这封信实在是写的太美了,后世苏东坡的《记承天寺夜游》,张岱的《湖心亭看雪》里都有此信的影子,恐为小品文之祖。信中王维说了自己一个人出游的境况,并回忆了以前和裴迪“手牵着手赋诗,走在小路上,一直走到河边”的旧事,并发出邀请,“那个地方不远,你能跟我一起游玩吗?” 两个男人手牵着手,无怪乎今之八卦君子们要大起怀疑了。当然,更直白的是《赠裴迪》(《王摩诘诗集》卷二123页):不相见,不相见来久。日日泉水头,常忆同携手。携手本同心,复叹忽分襟。相忆今如此,相思深不深。这分明是一首情诗,也被视为裴、王二人是同性恋人的最有力证据。不过,古人作诗取象与今有很大的不同,同一个意象,表达的意思千差万别,如唐人朱庆余《近试上张水部》,内容写的是新婚妻子问丈夫自己的妆容如何,实则是考试的学子写给主考官的行卷诗。《诗经•击鼓》中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句,后人借来比夫妇之情,也贴切,但其实该诗表达的是“袍泽”之情,也就是战友情。至于《离骚》中以男女之情喻君臣之义,更是古人诗赋通例,但也同样被当世人所误读。所以,裴迪是否王维的同性恋恋人,并不能凭几首诗就断定。便就是,又能咋地?
王维的粉丝自其生时至今,一千年来不绝如缕,甚至连文学作品里都有他的粉丝,譬如《红楼梦》里的黛玉和香菱。《红》四十八回里痴丫头香菱学诗,对黛玉说:“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黛玉道:‘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香菱听了,笑道:‘既这样,好姑娘,你就把这书给我拿出来,我带回去夜里念几首也是好的。’黛玉听说,便命紫娟将王右丞的五言律拿来……”,在这里,黛玉教香菱学诗,没有叫她先去读《诗经》,也没叫她去读《汉乐府》,而是首宗王维,李杜尚在其次。后面黛玉和香菱还探讨过一回王维的诗,举的是《使至塞上》的例。“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见香菱笑吟吟的送了书来……黛玉道:‘可领略了些滋味没有?’香菱笑道:‘领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说与你听听。’黛玉笑道:‘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你且说来我听。’香菱笑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这话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象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象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象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以上论王维诗之妙语,堪称一篇诗话,表面上粉丝是黛玉和香菱,其实曹雪芹本人才是王维的大粉。当然了,比曹公更直白,更高能的点赞方式莫若明人徐增和近人王国维,徐氏说“大漠长河一联,独绝千古”,王氏说“千古壮观”,就差点个大火箭了。
二〇二〇年五月二十六日
此文刊登于《藏书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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