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日历
文/刘荒田
《星岛曰报》副刊，2009年12月20日
     在新餐桌上，摆开了饭菜和筷子。开始吃时，想到要一张纸来放鱼骨头。这是效法国内的好些普通人家，他们爱在餐桌上先放一张旧报纸或一次性塑胶纸，饭后把报纸卷起来，连同骨头什么的一股脑儿扔掉。然而，我和妻子刚开始在新家过日子，一切都没上路。“有了。”妻说着，一边从背后的杂物架底层拔出厚厚一遝纸，撕下两张，每人面前放一张。我出于好奇，把纸翻过来看。
     是去年的日历。上次回来，是2007年12月，为这个空荡荡的崭新的家，买家具、窗帘、被盖，忙了好几天，然后是元旦，进入2008年才几天，便回到美国去了。去年新年将临时，朋友送来这本日历，只来得及撕去一月份的头几页。然后，被搁置在刚刚有了人气有归于空寂的公寓单位。一如挂上不久的门帘窗帷，又藏进带樟脑味道衣箱。
     日子如流水，套梁实秋的妙语，不是我们打发光阴，而是光阴打发掉我们。去年这一年，消失在异国的上班下班、柴米油盐，以及愈来愈频密的对故园新居的想念中。和妻子在餐桌旁的话题，往往是那里的客厅，该不该放一张按摩椅；离家不远的地铁站，什么时候通车；乃至天气，天空是蓝是灰。
     我一边把鱼骨吐在“2008年1月5日”上，一边兀自发笑。看，用去的时间，是海外的；国内的，还没启用呢！多么滑稽，多么奇幻。时间的错位教人晕眩。如果我像储醇酒一般，在“中国时间”整段整段封存，老来还乡以后再享用，该多好！我要先打开最久远的一坛，窖藏近29年前佳酿，那是我32岁的青春，挑着120斤的行李，在罗湖桥上健步如飞；然后，是纷乱的负重的前中年，对笔墨生涯充满憧憬的后中年。以后，我该怎样把弃置的过时日历一张张摊开，填写上生命的新篇--不，不复是填空，而是制造岁月的“双胞胎”。如果有这样的运遇，那么，我将是全世界最幸运的人。
     梦总归苏醒，然而时间的断层，是我回国以后必须面对的、并不浪漫的课题。我要以61岁的身体与心灵，跨越去国近30载所造成的巨大裂缝。想到这里，我小心地把去年的日历放好，一如珍惜那些未曾在故土动用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