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黄昏
文/刘荒田
《星岛曰报》副刊，2009年11月15日
我从城市走过。走了近30年以后，哼不出郑愁予的"季节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时近黄昏，太阳落得愈低，愈是努力地往高处撒下余晖，教堂外尤加利树顶端的金色，哗啦啦展开。我穿过纳山公园，在喷泉旁边，仿佛嗅到阳光微焦的香味。我对自己说，来点风，就像煞乡间的晚秋了。哦，秋，收割过的稻田，竖著千万丛稻茬。水牛在溪裏搅动浓稠得发亮的金汤。墙根裏，老太太在簸谷子，迷尔的金色瀑布下，是黄茸茸的鸡雏。哦，唯骤然吹来的萧瑟秋风，带来收获之后的氛围。
果然，风来了，低低漫开，阶旁的蔷薇花丛传递神秘的颤栗。一位胡子拉茬的大汉，用独轮手推车把画架搬走，放进停靠在公园旁边的箱形车。我停伫，沉思，想起公园裏每月两个星期六白天举行的画展。画展见了许多次，然而到今天才看到散场。乡村秋日的黄昏，从落日到稻子，都以金黄色来注释收获。在没有收获季的城市，姑且把画展终场当作收获吧！尽管装回箱子去的画，没一幅是米勒《拾麦穗》的仿制品。画展在午间的太阳下，何其茂盛啊！这些进不了市场街一带的高级画廊、没资格及资本和经纪人签约的艺术家，在公园裏摆开林林总总的作品，都遵循市场规则，各有主打的题材，画梵古式的色彩艳异的花草的，画类於中国水墨画的仕女的，画水彩的三藩市风景的，画怪诞夸张的动物的，画卡通式人物的。多种色块拼凑、重叠的超现实画，纤毫必现的工笔画，还有雕塑：青铜的裸女，不锈钢的猛虎，铁丝作的接吻。艺术的田园盛开著个性，张扬著自由。偶尔有成交，刷卡，交钱，都在如茵的碧草上进行。然后，散场，在城市的黄昏。我把重新打包待运的画作喻为禾个子，把揣在艺术家口袋的成交帐单喻作仓廪。车子的后舱打开，艺术家们沉默地整理展品。田野提供一垛剁冒尖的粮囤，进公园看画展的人中，愿意掏腰包的却远远少於百
分之一。艺术家的黄昏透出落寞，关车门的声响有如失望的吁叹。夕照完全消失时，公园中心的无花果树下，两个茕茕人影，被我拟作田园裏拢稻草的迟归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