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那些第一次上高原的人而言,这是西藏给他们留下的永难磨灭的印象。
卓玛拉日雪山是堆纳荒原上最著名的地标。
在这片荒原之上,商队往往要走两天,才能告别卓玛拉日雪山挺拔的山脊。随后,人们会在狂风呼啸中看到远方帕里宗高大的城堡,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这座雄伟的岩石城堡,在特纳眼中“非常别样,坚固异常”。随英军进入的《每日邮报》记者埃德蒙坎德勒还对此做过一番考察。以近代军队的眼光来看,帕里宗是一个“杂乱无章的六层堡垒建筑……是一个走道与黑洞洞的房间构成的迷宫,这些房间和过道里都是干草、黑色火药和旧武器”。
城堡下则是一个有相当规模的市场,骡马群集。有特权的大商队可在此补充之后,直接通过,但对于大量的中小商人来说,帕里是最重要的中转站,前往印度交易的,必须在帕里寻找可以帮他们驮运物资的骡马和骡夫;还有些零售商们,则在帕里出售羊毛,购买印度物品,然后返回江孜、拉萨等地。
驮运道路艰险,风暴、牛瘟、悬崖、炭疽、有毒的植物以及喜马拉雅山南麓的湿热气候都可能使得驮队大批死亡,商人倾家荡产。1903年英军入侵西藏时,驮运的牲畜死亡率惊人。在牛瘟和气候的双重打击下,两千三百头牦牛到了亚东已经死得只剩八十头,二百头水牛只剩七头,骆驼全部死绝。只有当英国人学习帕里、亚东的骡夫,使用训练有素的骡队时,死亡率才下降。
道路如此艰险,以至于帕里、亚东的骡夫享有这条道路上的优先权,甚至垄断了这一生意。费用自然相当之高。据1951年的统计,由拉萨至噶伦堡(全程800 多里)用骡马驮运,如果驮的是大米,运输费占售价的70%。凭借驮运和转手贸易,帕里、亚东的商人、百姓们积累了相当的财富,“高房大厦日渐增加,富家渐增,该处居民也日益增多。”
帕里附近民居现状。
如今那座雄伟的帕里宗城堡已经不见踪影,当年繁荣的市场也不见踪影。204省道贯穿全镇,镇子的规模依然可观。有一些细微的信息,尚能透露出帕里往日的贸易风格,比如,我们吃藏面的那家小茶馆中,扎基拉姆女神像下供着的纸币是不丹元。
一位帕里的公务员也搭上我们的车去亚东县,一路上他不断指给我们看一些并无特殊的山谷,“从这条路走,20公里,就是不丹了。”或者“从这里看过去,山头上有雪的,都是不丹。”甚至在帕里镇上也有不丹人,娶了一个藏族老婆,所以能够定居。公务员先生说,要是开放打工的话,不丹人都会来亚东、帕里打工,因为不丹的经济情况相当糟糕。
“这里,这里有一条道,通向两国边境的高山牧场。”他指着。
“有人越境吗?”我问。
“人没有,但是牦牛会越境啊,牦牛可不管国境,哪里的草好就到哪里吃,所以我们的牧民会打个报告,越境把自己的牦牛赶回来。”他说,实际上这些牦牛更是国境线的守护者,如果没有牦牛和牧民在这里放牧,自然就会有其他国家的牦牛越境来吃草。
“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呢?”
公务员先生笑着说了一个很有智慧的边境哲学:“稀里糊涂发生的,就稀里糊涂解决。”
乃堆拉山口:与锡金司机一席谈
我们一路南下,沿着河谷盘旋,海拔开始急速降低,草甸的风景消失了,变为颇有亚热带风格的河谷,这就是英国、印度人所谓的春丕河谷,藏语中传统称之为卓木,如今则称为亚东。当年,这条河谷险峻难行,荣赫鹏说这里“林木漫山谷,类似迷园,山路崎岖异常,行军运饷均极困难……当地马夫及锡金苦力亦多逃亡,以为吾人此去不得生还。”
河谷较为开阔之处,就是亚东县下司马镇。在《斋苏府秘闻》中记录,当年的亚东人说话很快,语言中还夹着不少印度语词汇,下司马街两旁,同时混居着藏人、印度人和尼泊尔人的商店,通行的货币也是印度卢比。
这个如今知名的县城,在当时只是荒野。当时英印商人主要聚集在印度的噶伦堡和锡金甘托克,而西藏商人则聚集在帕里宗(今亚东帕里镇),从噶伦堡到帕里之间维系着一条狭小的商道。亚东向北,经帕里进入西藏腹地,向南则翻越高耸的咱利山口,锡金险峻的丛山在前,直到西里古里才有火车。
亚东就在这条河谷中。
从亚东再向南,道路转向山上,通向如今的中印口岸乃堆拉山口,这条道路也是1903年英军入侵西藏时修筑的,天气晴好时可通马车,不知何时开始,这条道路取代了原先的亚东关路,成为藏印亚东口岸贸易的主要通道,我们如今走的就是这条公路。
汽车一路上行,到达了半山腰平坡上的口岸。距离山口还有一段距离,从这里可以遥望国境那一边印度的哨卡,隐约看到碉堡的外形。乃堆拉山口的气候之严酷,令人心惊,却是进出西藏的重要通道。西藏研究者索穷在《跨过雪山看世界》一书中记录了跨越乃堆拉山口的亲历者的口述。上个世纪40年代前往大吉岭求学的擦绒﹒平措坚村回忆道:“管家和佣人给我们准备一种特质的面具把整个头脸包裹起来,穿上皮衣,带上手套和防雪盲的护目镜,簇拥着我们过雪山。我们翻越纳堆拉山口的时候最辛苦,大山被大雪包得严严实实,行人稀少,白茫茫一片雪粒中夹杂着鬼哭似的尖厉的风声,根本看不到路,他们说曾经有人和骡马被暴风雪卷走的事情发生。”
半山腰上气候温和,小小的边贸市场正设在这里。几排彩钢瓦库房,一条短短的街道,出售着毛纺织品、床上用品、热水瓶等小百货,还有藏毯等物件。我和一位在这里做生意的温州大姐聊了聊,她的商铺分里外两间,里间堆满了中国向印度出口的物品,主要是轻工业制成品,例如床单、服装、婴儿用品、背包、鞋子等。
外间则是从印度进口的物品,品种并不多,主要是巧克力、咖啡、还有几块南亚风情的手表,购买者也寥寥,整条街上的情形大同小异,似乎都以出口为主,压倒了进口。
从当年亚东关严重的入超,一切都依赖进口,到如今变成一个以出口为主,浙江、青海以及本地藏族老板汇集的市场,这个极小的方面,折射出了中国的巨变。如今的乃堆拉边贸市场,依然只开放半天,大约午后,印度、锡金的车辆陆续驶来,停在市场外。大部分车辆都是越野吉普,有韩国牌子也有印度自己的汽车品牌,大概是锡金路况不好,且爬坡较多。
描了眼线的锡金姑娘打开了自己的店门,来此采购的锡金商人与中国老板们通过电子计算器来沟通价格,这一幕,倒是和浙江义乌没什么差别,就是规模不到义乌的一根毫毛。
草地上闲坐着好几个锡金司机,面孔黝黑,身材壮硕,裹着头巾。我和他们闲聊,并以中国饼干交换了锡金的印度烟草,算是亲身实践了以物换物的边贸。这种烟草放在舌下,很快就会满嘴都是浓郁的烟味。司机们彼此交谈使用尼泊尔语,但他们都会说英语,藏语也没有问题,人都是藏语名字。
他们说,从口岸向南行驶,大约65公里后,就会到达甘托克。这是一座小小的山城,人口大约有10万人。再向南,就会抵达噶伦堡,那座历史上的印藏贸易中心。他们对中国的好奇一点也不逊于我对印度的好奇。他们反过来问我,向北走,中国方向是什么城市,我说会先后经过亚东、康巴、江孜,最后到拉萨,拉萨人口已经80万之多。
这让他们非常惊叹不已,锡金司机们争论了许久拉萨距离这里有多远,继而又转过来问我,拉萨是不是特别高?我说有3700左右,他们非常惊讶,说这也太低了,比甘托克还要低。
“甘托克多高?”我问。
“5400,”领头的司机非常笃定地说。
我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突然之间,我明白了。
“你说的是英尺把?”
“没错,啊,我明白了。”司机也恍然大悟。如果按照英尺换算,拉萨的高度在惊人的12000英尺左右。印度曾是英国殖民地,所以通行英尺计算。
“拉萨有迪斯科厅吗?”
“有啊,好多呢,甘托克没有吗?”
“没有,大吉岭也没有。”
短暂的沉默,双方都在努力想象对方城市的模样。
交流一度切换到藏语,他们也没有露出丝毫费解的摸样,锡金人一定都是语言天才。
我们又开始聊生意这个永远不过时的话题。
“生意怎么样?”
“很一般,我们向中国出售灯油、大米和饼干,我们买运动服什么的回锡金。比如说这件衣服在中国卖100,到了锡金是150左右。”
“税收情况呢?”
“锡金邦政府有出口税,大约5%,但是进口税很高,比如衣服,要收11%的进口税。”司机们有些埋怨锡金政府。我问他们为什么不购买中国出口的电子设备,家用电器等等,司机们说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不准卖电子产品。
“我明年要去广州,这里不好玩,我要去广州找一个中国女朋友。”其中一个胖胖的司机说道,这个高山贸易市场的确有些冷清,边贸规模较小,以锡金进口为主,难怪他念念不忘广交会。
“你去那里干什么?”我随口问道,高山下午的阳光照射着,烟草的味道在嘴里,让人觉得这其实是一次不期而遇的野餐聚会。
“去给人背东西。”另一个人做鬼脸。
“也就是说,是去……努力地在记忆中寻找那个英语、汉语甚至印地语都一样的词汇,那个标志着商贸之路苦涩与艰辛的词汇。“是当苦力?”
锡金司机们猛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互相推搡着,扔过来纸烟。
苦力,这个名词,在那条由苦力肩扛、赶驴驮运的古老商道已经消失半个多世纪之后,依然生动地活在人们的词汇里。
这让我更加希望去找到那条古商道,看看那座西藏曾经的商道之门:亚东关。
亚东关遗迹探险
但是亚东关古商道并不在我们此刻身处的乃堆拉山。古商道在咱利山脚下,从这里是看不到的。得到一位藏族老人的指点,我们首先找到了噶举寺,就在从亚东通往乃堆拉山口的半山腰上。
古商道边远望噶举寺。
寺庙门口颇为耸人听闻地写着:寺庙附近有熊出没,请勿在此停留。我们战战兢兢地走上二楼,随意看看,却找到了一幅牌匾,“大放光明”,落款是权大臣升泰,这实在是意外之喜。
从1888年到1890年,正是这位大清朝驻藏帮办大臣升泰签署了《中英会议藏印条约八款》,划分了西藏与锡金的边界,并将咱利山大片领土割让出去。也正是这场谈判,最终确定了亚东关的设立,以及西藏商业的对外开放。
这似乎是亚东关给我们的信号:仔细看看,我就在附近。
探访亚东关遗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