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一月,时间已经到了隆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过下去,日子对欧阳剑平来说,好像也没什么不同。周日高寒要从瑞士回来,这对于这一年诸事不顺的她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宽慰。她是很疼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妹的,除了要让出二楼带阳台的主卧给她之外,还特别在她到来之前在别墅铺置了地暖。除了是因为看在高伯父的面子上特意照顾的原因,也有她一直瞒着马云飞早早在她这里住下的亏欠。
欧阳剑平去地铁站接她时戴了一条满大街都是的烂俗驼色格子围巾,遮住半张脸,还是刘涛三年前给她买的。她平日在经济栏目做主播,衣服不能夸张鲜艳,所以总来来回回就那几套,所以生活中是极不喜随众,但碍于他完全不懂,肯在年关费心思去挤商场为她选礼物已是万分难得,也只能欣欣然收下,一戴就是三年。
她后悔因为路程短没有开车,冷得厉害,又不想学年轻女孩子买热饮暖手,不觉加快了步伐。低头撞到了冷风中正在打火点烟的一人,他的火机掉在了地上,金属的外壳触地发出叮铃的脆响,她咕哝一声抱歉,低头去捡,围巾却在低头的瞬间随风飘扬至车道中。男人怕她被卷进车轮,借势伸出手用力拦了她,幸好,围巾比较短,系得也还算松散,只是直直飘零到马路对面,挂在了一楼的空调室外机上。
“没注意,谢谢...",欧阳剑平惊魂未定,倒也来不及难过,拿起火机递给那人,继续前行。
“仔细看路,欧阳。”他叫她,她以为是谁认出了她,也礼貌地摆出一个工作性的微笑,点点头,准备继续前行。李智博把打火机一甩,放进风衣口袋。她这才看清来人,惊讶,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智博?不是...你应该在英国啊,怎么样,家里都好吧?”
“嗯,我也是上个月才回来...准备工作一阵,看看家里老人。”他看起来并不想细说,拎起隔壁商场地下超市的大塑料袋,里面隐隐约约露出了各种速食的包装。他是顶要姿态的,自然不希望对她展示独居男人寂寥的一面,又挤出一个笑,闷闷地解释,“天冷,不太喜欢出门。一个人就吃得简单些。”
"该告诉我们的。高寒也回来了,我去接她,晚上就一起吃饭吧?“欧阳剑平诚挚地邀请道,有些自嘲,“我也早就腾不出手来做饭了,不过倒是知道几家私房菜,很清静。”
“我今晚约好和孩子视频了,抱歉。高寒是现在回来吗,你这样走着去恐怕不是很方便,我开车送你去吧,我也很久没见那丫头了。”他没有往前走而是刷卡打开了眼前铁门的门禁,欧阳剑平这才意识到面前这几幢高层建筑一定就是他现在的住所了。这是寸土寸金的地方,没有太多的地方规划绿地和公共设施,但地理位置极好,公寓看起来也是很现代化的配置,符合他一贯的做派。他虽是听起来古板的化学工程师,但对生活品质一贯要求甚高,条条理理,丝毫不马虎。他博士毕业后就定居在了英国,娶妻生子,欧阳剑平也一度认为国外那种体系化的成熟环境相比中国的人情社会是更适合他这种人的,英国最好,不列颠的灰色的阴雨天简直和他的气质不谋而合。
但李智博只是因为性格关系不是外放张扬之人,绝非无情无欲,他不肯因为任何事耽误他在家庭上的投入,这在他们朋友圈里是共识,欧阳剑平自然也不敢打破:“既然和虎子约好了就不耽误了,我自己可以的,只是去地铁站,只有五分钟的路了,会代你向她问好的。”欧阳剑平凑近,细心地捏下他肩头的一片法桐的梗,闻到了他身上的烟味,淡淡的颓丧的气息,他以往偶尔也会流露出这样的气质,但今天尤为明显。
“好吧,多小心。”他点头致谢,不好意思地拍拍衣服,翻了翻袋子都是消耗品,实在没什么可送的,最后拿出两罐咖啡塞给她,她推脱拿着不方便也没接,他只好有些怅然地笑笑,说:“围巾...我会去买一样的,你不方便来的话我就去送,或者寄给你。”
“不不,智博,不关你的事。那条我并不喜欢,戴了三年了,早就要换掉了,家里不缺这些。”欧阳剑平知道他这个书呆子有多死心眼,如果她说得含糊一些,他是一定会去买一条一样的送给她,推辞道:“快上去吧,外面冷。”
他愣了愣:“哦...那,再见了。”他挥挥手上楼了,还是一贯的不善言辞,但好像比上次分别的时候更加木讷了。欧阳剑平能看出他礼貌的笑容中暗藏着些病恹恹的神情,她是阅人无数的,这也与她的职业需要她见微知著有关系,不仅暗暗猜测在这位曾经的师哥身上发生了什么,见安保亭外桌子上放着楼盘的宣传册,她犹豫了一下,抽了一本。
因为路上耽搁一下,高寒已经在地铁站等她了,她明显还是一副北欧打扮,一年不见头发从及肩也剪成了齐耳,大冷天的还穿着带破洞和流苏的裤子,蹬着羊皮小短靴,站在中规中矩的她身边有些格格不入,小脸瘦的还没有半扎宽,欧阳剑平拍了她一下,拉到避风处:“倒像不良少女似的,怎么又瘦成这样了?”
“还说我,爸妈看你的节目都心疼的不行,让我提醒你再节食下去,你的胃恐怕又要抗议。”高寒笑嘻嘻的缠她,大眼睛眨巴着又不知道在憋什么注意。高寒的眼睛是很好看的,带的整个人的气质都清冽甜美,像是少女漫画的女主角。她自己的是温柔的凤眼,但上镜时也会嫌弃它不够大而有神,神态有点倦然,再加上年纪问题,眼角和脖颈已经开始有细细的皱纹,看到此刻她年轻饱满的肌肤不由得打心眼里羡慕,根本不用化妆,素颜已经足够美好。高寒拥着她的肩把自己夸张的项链耳环都移到她身上,撒娇般试试效果,欧阳剑平拿掉,左右环顾看有没有人,她努努嘴:“正经的不行...还以为你转去新闻联播了。”
“我倒也想有几天清静无为的日子,能由着你胡闹,只可惜这儿不是日内瓦。”欧阳剑平看到斜前方又有人路过她后窃窃私语,无奈地一笑,给了她一个会意,“行李呢?”
高寒说着行李不多却还是拿了两个半人高的行李箱,欧阳剑平愈发后悔自己图省事没有开车,刚才也不该谢绝李智博的好意。以她的身份显然也不适合帮她拖着这么重的箱子穿过闹市,幸好联系后发现马云飞在附近,他立刻一口应下承诺要来,高寒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假殷勤。”
“其实,忘了告诉你了...因为我这里去台里比较方便,云飞也住过来了。”欧阳剑平故意装作刚想起来的样子,高寒立刻要发作,她安抚道,“你知道的,再怎样云飞都是我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也是我们多年的朋友...过去的事不如就算了,看在我的面子上,忍一下。”
“我自己去住酒店。”她会闹情绪也是意料之中,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箱子,这时马云飞的车在她们面前徐徐停下,她也自知已经上了贼船挣扎无用,只是暗自和他们赌气。欧阳剑平见她还是不理不睬,便只好拿出了杀手锏,徐徐说道:“刘涛走后,我自己一个人住在那么大的别墅实在是孤寂,这才邀请云飞来。但是身边也难免会有些风言风语,如果你搬过来的话我也会少些这方面的困扰,高寒,希望你能理解。”
这倒是真话,高寒见她都如此说了自然也不能再任性,随意忤逆了欧阳剑平的意思,瑞士家里也是饶不了她的,不情不愿地上了车,也不给好脸瞧。马云飞见她不理人,摇下车窗,故意笑嘻嘻地假装他们之间以前无事发生:“大小姐,分手三载,别来无恙啊?”
“老样子。”她不悦,冷言冷语,他帮她搬箱子的时候她故意松手,滑轮落在他脚上,大呼小叫地吃痛。
马云飞与欧阳剑平同岁,天生有一副惹人喜欢的皮相,但高寒总说他也只是有皮相而已。上学时是极受欢迎的,奈何十三岁开始便与她相慕,旁人也无从觊觎。但二人终究没熬过分手浪潮,毕业后高寒举家移民瑞士,出国深造,马云飞则留在国内做新闻跑实习,殊不知一年后即发生了情变。
三年前,高寒在马云飞生日时飞回中国,想给他一个惊喜,却看到的是他在酒会上醉醺醺拥着其他女人的画面,她心高气傲,从小到大哪受过这样的委屈,立刻冲进去当着几十人的面甩了他一耳光,然后改签机票到了内华达,十几个小时后就出现在了欧阳剑平公寓楼下时。欧阳剑平被顶着兔子眼睛加黑眼圈的她吓了一跳,但她哪怕是在她大姐面前也执拗地不肯放声痛哭,承认自己为情所伤,还装作轻松地说是想来看她。
马云飞酒醒后是想解释只是客户的应酬会谈,可她拉黑了他的全部联系方式,一点后路都不肯为他留。欧阳剑平一向是劝和不劝分的,采用了绥靖政策,带她在拉斯维加斯四处转转散心,当高寒输掉了随身带的所有积蓄后,终于在海边对她倾诉了她这一年异地所经受的种种苦楚。欧阳剑平本以为这次分手还是同他们往常一样时晴时雨的变故,但当听到她剖析了他们的性格其实是怎样种种不合适,对马云飞又是怎样提心吊胆,她惊讶于这个妹妹并非是自己想象的那样不经世事的任性,也同意了她单方面中止十年的恋情。
“但,只是中止,不是终止。”她要求高寒保证。
“有差别吗?”她不知道在哪儿学会了抽烟,摇摇晃晃想点,欧阳剑平看到后把她那一盒烟都用力扔进了海里,她一笑,跟着她把打火机也扔进了海里,“大姐,要是你,你会怎么做?”
“作为朋友,我很欣赏云飞,但他不是我喜欢的那种人,我也没有和别人青梅竹马的那种福分。”她看到她不满意的眼神,才坦诚说,“我帮不了你什么,也不擅长当什么感情导师,我自己的每一段感情都不能长久。也许,你可以问问智博?”
这种时候,李智博总是她想起的第一个人,他乐于助人,又是极好脾气的,做人做事总是云淡风轻。他对他们说自己不曾恋爱,对待感情却总让人感觉极有经验的样子。与芬妮认识一个月后就结婚,大家对这种异国恋加上闪恋闪婚总是不看好的,他的家庭意外地其乐融融,八年来从未听说夫妻二人有所不睦。
“只是尽量包容罢了。”他总是很谦虚地说,当欧阳剑平问起他关于高寒和马云飞感情的意见,他也笑谈说年轻人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去解决比较好,继而道歉,说她欧阳剑平也是不能再年轻的年轻人。
欧阳剑平坐在车上才发现风衣口袋里有异物,拿出来才看到是刚才楼盘的宣传册,凑在窗边借光看了起来。画册很诱人,房子是小复式的格局,有着大落地窗,都是精装修后拎包入住的,但是如果租赁的话必须是两年起的长租,这对早已在考文垂定居的李智博来说就有些奇怪了,妻子儿子都在国外,他自己在这边选择租一套这样的房子明显是不合算的。她不是多事之人,她自己的生活都一团糟糕,对朋友的私生活也没有什么揣测的意愿,所以随手插在了汽车座椅背后。高寒注意到了,也为了缓解她刚刚故意回避马云飞几个说得尴尬的笑话,搭话道:“给我看看,现在是投资房地产的好时候吗?"
“政策紧缩这么厉害,你一个外国人就别想这回事了。智博住在这里。”
“他吗?”马云飞也很吃惊,“没有听说啊,怎么悄无声息地回来。奇怪,至少应该会告诉我啊。”
“我也是偶然遇到的,也许是不想被人打扰吧。”欧阳剑平看向车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冬雨,光线也愈发的阴暗,雨总是让她想起刘涛离开的那个夜晚,明明劝过自己过不在意,一想到这个人心却总是不舒服地梗在一起,像是被人碰到了最昏暗濡湿的角落。
“上次去英国跑专访,倒是和他短暂地见了一面。”马云飞好像过了很久才说,“他...看起来有些累。”欧阳剑平微微起身,和他通过后视镜对视了一下,似乎是想看看彼此的猜测是否一样,但终究也没看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