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都城,咸阳。
晴空碧蓝,万里无云,一行大雁掠过,翅膀扑棱声泠泠作响。
此时正值清晨,秦都的街市正是繁华热闹的时候。宽阔的主路上商贩分列两边,临时的摊面早已铺好,生意正忙碌而有序地经营起来。在两侧商贩身后,是鳞次栉比的民宅和商铺,街道整齐有序,分毫不乱。
那时的张仪鬓边还未生华发,一头青丝半束起,挽在冠中,其余发丝披散肩上,端的还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模样。他未着朝服,只穿一身雪青色便服,其上并无织锦华缎,与寻常布衣无甚差别,唯有腰间一枚成色上好的玉佩,昭示着主人不俗的身份。
他仅带了一个随从,有意隐没自己的身份,低调地行走在秦国街市上。那随从正是他培养多年的死士李一。
李一跟在张仪身后,低声问道,“大人如何这般有兴致,来探查秦国的风土民情?”
张仪微微笑道,“既然决定出仕秦国,岂能不了解此地的风物?”顿了一顿,突然来了兴致,又回头问李一,“走了这半日,你可看出些名堂来?”
李一尴尬地挠挠头,哂笑道,“小人愚钝,未曾看出这秦国与此前的楚国,齐国有什么区别,大早晨的都是草市盛行啊。”
张仪摇头道,“各国风物各具特色,从草市的管理,街道的布置,百姓的民生,皆能寻出蛛丝马迹。齐国荒淫散漫,楚国闲逸雅致,而这秦国,竟是规整有序,着实难得。”说着,张仪不禁点头露出赞许之意。
“大人认为,秦国在齐楚两国之上?”李一小心翼翼地揣摩张仪的心思。
张仪颔首,“不错,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只是不知在肃法之下,秦国的百姓是否真的安居乐业。”张仪略带疑虑,仍旧持了保留意见。
忽然,一队身着黑甲的兵士气势汹汹地涌过来,挤乱了原本有序的草市。一位贩卖雏鸡的妇人被兵士撞得一个踉跄,竹篾脱手,一筐雏鸡被扬上了空中,扑腾着翅膀四散逃开了。
那妇人登时慌了,大叫着蹲身去捉,“我的鸡,我的鸡啊!”
不仅这位妇人,其余商贩也有的摊子被掀翻,有的货物散落满地,商贩们怨声载道,各自忙碌着整理摊铺,瞬时间,井然有序的草市不复存在,只余满地狼藉。
张仪蹙眉道,“李一,你去帮忙把这些摊铺整理好。”
话音未落,人已经追着那队兵士去了。
李一只得蹲下帮那妇人抓住一只只扑腾的雏鸡,无奈地朝张仪的背影喊道,“大人,你等等我啊……”
张仪早已听不见李一的声音,他只身一人随着兵士走到一处偏僻的民宅,只见人烟渐息,一派落拓破败之景。
此处不比繁华的主路,并无喧闹的商铺,亦无络绎不绝的人流,唯有一排高低错落的茅屋草房,并无规整的形制,与此前他对于秦国民生的印象相去甚远。
张仪举目四顾,才发现自己早已出了草市,身至郊外的土房附近。他藏在拐角处,把身子隐没在斑驳的墙壁之后,不欲让那队兵士发现他的行踪。
“砰砰砰!”一阵粗暴的砸门声响起,是那队黑甲兵士中为首的一个,正把拳头抡在一户土房的木门上,扯着嗓子朝里喊道,“田老头,你家的供尝欠了这么久,总该有个说法吧。”
那兵士面目凶恶,显然不是个善茬,他身后跟随着的兵士也随声附和着,
“是啊,还不快交出来!”
“再不交,休怪我们不客气。”
其余茅草屋里的百姓都紧闭着家门,噤若寒蝉,不敢来凑热闹。
“咳……咳咳。”一阵苍老的咳嗽声从木门缝隙里溢了出来,“吱呀”一声,木门打开了一个缝隙,却又听见一声如莺啼般婉转的女声,“爹,我来吧。”
木门大开,只见一位姑娘款款出来相迎,不过聘婷之年,身量未足,身着褪色的鹅黄布裙,纯色的衣料上连一丝花纹图案也无,一头乌发半束起,松松地挽了个髻,插着一根白玉簪子。
张仪素来爱美玉,一眼便看出那玉簪不是俗物,但却与这姑娘的身份不符,心下略感诧异,饶有兴味地看着。
那女子不施粉黛,却是肤如凝脂,腰若约素,风姿浑然天成。一双丹凤眼带有些许凌厉之意,弯起的唇角却温柔如水,令人如沐春风。
张仪在心里暗叹,想不到秦国区区一民女,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风华气度。
“请各位官爷息怒,家父身子不好,故不能及时相迎,还请诸位见谅。”那女子敛衽一礼,粉面含笑,神情里是超越年龄的成熟稳重,一番话说得有礼有度,竟是硬生生地将兵士们的滔滔气势压了下去。
那群兵士也是未曾料到,破落民宅里还有这般花容月貌的女子,不禁面面相觑,不再步步紧逼。
“咳,管你身子好不好,欠了供尝就别想赖账,今日若不交出来,我就把你这房子拆了!”
终于有个兵士反应了过来,其余人也纷纷附和着。
那女子面无丝毫慌乱之色,只抬手将髻上玉簪取下,微微欠身,双手奉与为首的兵士,柔声道,“这玉簪成色上好,可否先抵押一阵,改日小女子必全数奉上。”
兵士们围作一团,看那接过玉簪的兵士反复在手上摩挲着,发出一阵嗤笑声,有人将玉簪夺了去,又是一阵争抢喧闹。
柴扉后一位佝偻着背的老汉快步踱了出来,头发花白,束于脑后,梳得一丝不苟,身着打着补丁的灰褐色短衫,浆洗得干净整洁。
他惶急地拉着那年轻女子的衣袖,眉头拧紧,责备道,“月吟,那是你娘的遗物,怎可……怎可拱手让人?”
那位叫做月吟的女子不慌不忙,神情淡然依旧,她握住老汉虬劲的大手,软言劝道,“爹,那不过是身外之物,如今我们尚不能自保,留着那遗物又有何用?”
老汉沉痛地摇摇头,“那是你娘留下的唯一念想了,你……唉!”老人捶胸顿足,面带戚色。
月吟不为所动,清秀的面庞上不带一丝情绪,“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着,这才算不辜负娘生前的嘱托,”她望着父亲,正色道,“想必娘也不希望看到我们被赶出家门,守着根簪子,挤在破庙里过活吧。”
张仪抱起双臂,一挑眉,唇角扬了起来,心想这乡野女子倒还有几分见识。
那些兵士并不懂玉,把玩了许久,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方才的抢夺不过是因为这玉簪曾插在一位美人头上,一时见色起意罢了。
为首的那位兵士盯着月吟不堪盈盈一握的细腰,面露***,故意为难道,“我看,这玉簪是假的!你一个民女,怎可能有可堪抵债的首饰?”说着,肥胖的身子一点点朝着月吟蹭了过去,“你长得如花似玉,何不拿自己来抵债?”话中带着戏谑讥讽,身子微倾,双手几乎要触碰到月吟的细腰之上。
只见月吟飞快地向旁侧退了一步,轻盈地躲开,面上隐隐带了怒色,却仍保持着礼貌的笑意,低声道,“官爷请自重,至于这玉簪的真假,您自可以去当铺鉴定一番。”
那兵士扑了个空,没有占到便宜,不禁恼羞成怒,晃着膀子扬声道,“我说是真的便是真的,我说是假的便是假的。”看向月吟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贪婪之色,“至于你,能被我看上,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小美人,就从了我吧。”
说着,那兵士张臂再次扑了过去,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月吟一猫腰避开了,从袖口里拔出一柄短刃,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寒光。她把匕首架在自己脖颈上,杏目圆瞪,桃腮微红,厉声嗔道,“请官爷注意分寸,若是再无礼,小女子便自行了断。”
一丝丝血色自匕刃闪现,月吟白皙柔嫩的脖颈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老汉看在眼里心疼不已,忙去拉月吟,可月吟却倔强地挣脱开,手上再一用力,伤口又深上几分,殷红血色层层洇染。
屋内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挣扎着跑出来,路都走不稳,她听不懂方才的争执,只见着姐姐受伤流血,就忍不住跑出来一看究竟,不想脚下一滑,直直摔倒在地,“哇”得一声哭了出来。老汉连忙把孩子拉起来,轻轻拍着她身上沾染的泥土。
望着哭闹的妹妹,方才一直镇静自持的月吟,也不禁露出一丝心疼的神色,手中的匕首却是握得更紧。
那群兵士显然没料到这柔弱女子居然动真格的,为首欲轻薄的那位也一时慌了,缓缓退了几步,扯动嘴角嘿嘿笑道,“有事好商量,你这又是何必呢。”
张仪愣住,他看得出这女子性情刚烈,却没想到她举刀并非作态,而是当真以性命相搏。
他暗赞这姑娘有胆识,亦有气节。
从来不管闲事的张仪,不知为何,居然动了给那姑娘解围的心思。
他从拐角里转出来,双手背在身后,缓缓向被兵士们堵得水泄不通的土房走去,朗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得前仰后合,几乎难以喘息。
他的笑声立刻吸引了那群兵士的目光,为首的那位在月吟处吃了瘪,一腔怒气正不知撒向何处,见了张仪更是横眉怒对,“你是何人?又在笑些什么?”
张仪堪堪止了笑声,朗声道,“我笑你们有眼无珠,不识宝物,那姑娘的玉簪,当真是美玉坠泥沼,良材埋尘埃,可惜,可惜啊!”
张仪缓缓摇头,窥见兵士面带疑色,继续讲道,“楚有二宝,和氏璧,屈灵均。而这和氏璧,乃是玉中翘楚,被楚人卞和于顽石中所掘,献于楚厉王,可厉王竟不识美玉,命人砍去卞和的双脚,直到楚文王登位,凿开包裹在和氏璧外层的岩石,才让美玉得现于世。”瞥向兵士的眼中捎讥带讽,“我笑你们竟如厉王那昏君一般,不识美玉,目光短浅。”
为首的兵士晃了晃身板,瓮声瓮气地道,“你的意思是,她这簪子还挺值钱?”
张仪正色道,“至少比这姑娘可值钱多了,官爷是聪明人,莫要因小失大啊。”
众兵士粗鄙浅陋,并未见过什么世面,眼见张仪衣着朴素,文文弱弱,看起来不过是寻常布衣百姓,一股子穷酸的书生相,自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不过思量着他的话语,倒是对那玉簪的价值更为感兴趣了,凑成一团议论纷纷。
月吟见形势有所缓和,也暂把染血的短刃放下,但仍旧紧紧握在手中,身子微微颤抖着。
张仪敛了笑意,严肃道,“官爷想必清楚,秦律严苛,即便是平民百姓,亦不可肆意奸淫掠夺,”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月吟苍白清丽的面庞,“这玉簪价值非凡,各位还是见好就收吧,莫要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那群兵士平日里并没有机会见这般巧言善辩的文士,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但思量着那人的警告,倒是也不敢妄动,于是为首的那位将玉簪塞入怀中,向其余兵士喝到,“散了吧,散了吧,先去当铺看看这玉簪值多少钱再说。”
众人一哄而散,空寂的土房前只余张仪和月吟一家。
月吟长吁一口气,将手中匕首藏入袖中,向张仪深施一礼,面带感激之色,“多谢公子相救,小女子感激不尽。”
张仪连忙扶起月吟,关切道,“姑娘受了伤,还是去医馆看看吧。”
月吟欲言又止,微微垂首。
那老汉面带愁色,“供尝都交不出,哪里有余钱去看病?”
张仪一顿,也知这家人日子难过,连忙从袖口里掏出一串铜钱,递与月吟,“我随身没有多带银钱,这些你且拿着,先把伤治好再说。”
月吟连连摇头,慌忙推却,“公子不可,我家的情况,定是无法还清的。今日公子已经帮了我大忙,断然不敢再劳您伤财。这点小伤,养一养自然就好了。”
张仪动作一滞,思忖片刻,竟是也未坚持,心下暗赞这姑娘明事理,有气节。
他的兴趣更浓了。
这时,李一终于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向张仪道,“大人,可算跟上您了,让小人好找。”
张仪向李一使了个眼色,李一立刻明白,附在张仪耳边低声轻言几句,张仪面色略变,有些不好意思地向月吟一家拱手道,“在下家中有事,须得告辞了。”
月吟低身福了福,“公子慢走。”
眼波如水,在张仪心里荡起阵阵涟漪。
走得远了,李一忍不住对张仪道,“大人,我第一次见到这么美的民间女子。”
张仪顿了顿,若有所思地道,“那个女子,可不只是容色出众而已。你给我留意着那户人家,要是有什么动静,即刻禀报给我。”转过头去,低声对李一嘱咐,“还有,帮我办件事……”
傍晚,夕阳西下,金红的云霞燃尽天际,映在出了土房倒水的月吟脸上,更衬得她面如桃花。
脖颈上的刀伤已用沾水的帕子擦拭过,只余一道浅浅的红痕,不再有血渗出来。
她甫一出门,就见门口泥地上整齐地拢着几包药材,定睛一看,其下还压着一卷竹简,她缓缓展开竹简,只见其上字迹苍劲雄浑。
“人参三钱,麦冬三钱,五味一钱,枣仁三钱,芍药二钱。刀伤亡血,宜滋补。仪奉上。”
晴空碧蓝,万里无云,一行大雁掠过,翅膀扑棱声泠泠作响。
此时正值清晨,秦都的街市正是繁华热闹的时候。宽阔的主路上商贩分列两边,临时的摊面早已铺好,生意正忙碌而有序地经营起来。在两侧商贩身后,是鳞次栉比的民宅和商铺,街道整齐有序,分毫不乱。
那时的张仪鬓边还未生华发,一头青丝半束起,挽在冠中,其余发丝披散肩上,端的还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模样。他未着朝服,只穿一身雪青色便服,其上并无织锦华缎,与寻常布衣无甚差别,唯有腰间一枚成色上好的玉佩,昭示着主人不俗的身份。
他仅带了一个随从,有意隐没自己的身份,低调地行走在秦国街市上。那随从正是他培养多年的死士李一。
李一跟在张仪身后,低声问道,“大人如何这般有兴致,来探查秦国的风土民情?”
张仪微微笑道,“既然决定出仕秦国,岂能不了解此地的风物?”顿了一顿,突然来了兴致,又回头问李一,“走了这半日,你可看出些名堂来?”
李一尴尬地挠挠头,哂笑道,“小人愚钝,未曾看出这秦国与此前的楚国,齐国有什么区别,大早晨的都是草市盛行啊。”
张仪摇头道,“各国风物各具特色,从草市的管理,街道的布置,百姓的民生,皆能寻出蛛丝马迹。齐国荒淫散漫,楚国闲逸雅致,而这秦国,竟是规整有序,着实难得。”说着,张仪不禁点头露出赞许之意。
“大人认为,秦国在齐楚两国之上?”李一小心翼翼地揣摩张仪的心思。
张仪颔首,“不错,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只是不知在肃法之下,秦国的百姓是否真的安居乐业。”张仪略带疑虑,仍旧持了保留意见。
忽然,一队身着黑甲的兵士气势汹汹地涌过来,挤乱了原本有序的草市。一位贩卖雏鸡的妇人被兵士撞得一个踉跄,竹篾脱手,一筐雏鸡被扬上了空中,扑腾着翅膀四散逃开了。
那妇人登时慌了,大叫着蹲身去捉,“我的鸡,我的鸡啊!”
不仅这位妇人,其余商贩也有的摊子被掀翻,有的货物散落满地,商贩们怨声载道,各自忙碌着整理摊铺,瞬时间,井然有序的草市不复存在,只余满地狼藉。
张仪蹙眉道,“李一,你去帮忙把这些摊铺整理好。”
话音未落,人已经追着那队兵士去了。
李一只得蹲下帮那妇人抓住一只只扑腾的雏鸡,无奈地朝张仪的背影喊道,“大人,你等等我啊……”
张仪早已听不见李一的声音,他只身一人随着兵士走到一处偏僻的民宅,只见人烟渐息,一派落拓破败之景。
此处不比繁华的主路,并无喧闹的商铺,亦无络绎不绝的人流,唯有一排高低错落的茅屋草房,并无规整的形制,与此前他对于秦国民生的印象相去甚远。
张仪举目四顾,才发现自己早已出了草市,身至郊外的土房附近。他藏在拐角处,把身子隐没在斑驳的墙壁之后,不欲让那队兵士发现他的行踪。
“砰砰砰!”一阵粗暴的砸门声响起,是那队黑甲兵士中为首的一个,正把拳头抡在一户土房的木门上,扯着嗓子朝里喊道,“田老头,你家的供尝欠了这么久,总该有个说法吧。”
那兵士面目凶恶,显然不是个善茬,他身后跟随着的兵士也随声附和着,
“是啊,还不快交出来!”
“再不交,休怪我们不客气。”
其余茅草屋里的百姓都紧闭着家门,噤若寒蝉,不敢来凑热闹。
“咳……咳咳。”一阵苍老的咳嗽声从木门缝隙里溢了出来,“吱呀”一声,木门打开了一个缝隙,却又听见一声如莺啼般婉转的女声,“爹,我来吧。”
木门大开,只见一位姑娘款款出来相迎,不过聘婷之年,身量未足,身着褪色的鹅黄布裙,纯色的衣料上连一丝花纹图案也无,一头乌发半束起,松松地挽了个髻,插着一根白玉簪子。
张仪素来爱美玉,一眼便看出那玉簪不是俗物,但却与这姑娘的身份不符,心下略感诧异,饶有兴味地看着。
那女子不施粉黛,却是肤如凝脂,腰若约素,风姿浑然天成。一双丹凤眼带有些许凌厉之意,弯起的唇角却温柔如水,令人如沐春风。
张仪在心里暗叹,想不到秦国区区一民女,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风华气度。
“请各位官爷息怒,家父身子不好,故不能及时相迎,还请诸位见谅。”那女子敛衽一礼,粉面含笑,神情里是超越年龄的成熟稳重,一番话说得有礼有度,竟是硬生生地将兵士们的滔滔气势压了下去。
那群兵士也是未曾料到,破落民宅里还有这般花容月貌的女子,不禁面面相觑,不再步步紧逼。
“咳,管你身子好不好,欠了供尝就别想赖账,今日若不交出来,我就把你这房子拆了!”
终于有个兵士反应了过来,其余人也纷纷附和着。
那女子面无丝毫慌乱之色,只抬手将髻上玉簪取下,微微欠身,双手奉与为首的兵士,柔声道,“这玉簪成色上好,可否先抵押一阵,改日小女子必全数奉上。”
兵士们围作一团,看那接过玉簪的兵士反复在手上摩挲着,发出一阵嗤笑声,有人将玉簪夺了去,又是一阵争抢喧闹。
柴扉后一位佝偻着背的老汉快步踱了出来,头发花白,束于脑后,梳得一丝不苟,身着打着补丁的灰褐色短衫,浆洗得干净整洁。
他惶急地拉着那年轻女子的衣袖,眉头拧紧,责备道,“月吟,那是你娘的遗物,怎可……怎可拱手让人?”
那位叫做月吟的女子不慌不忙,神情淡然依旧,她握住老汉虬劲的大手,软言劝道,“爹,那不过是身外之物,如今我们尚不能自保,留着那遗物又有何用?”
老汉沉痛地摇摇头,“那是你娘留下的唯一念想了,你……唉!”老人捶胸顿足,面带戚色。
月吟不为所动,清秀的面庞上不带一丝情绪,“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着,这才算不辜负娘生前的嘱托,”她望着父亲,正色道,“想必娘也不希望看到我们被赶出家门,守着根簪子,挤在破庙里过活吧。”
张仪抱起双臂,一挑眉,唇角扬了起来,心想这乡野女子倒还有几分见识。
那些兵士并不懂玉,把玩了许久,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方才的抢夺不过是因为这玉簪曾插在一位美人头上,一时见色起意罢了。
为首的那位兵士盯着月吟不堪盈盈一握的细腰,面露***,故意为难道,“我看,这玉簪是假的!你一个民女,怎可能有可堪抵债的首饰?”说着,肥胖的身子一点点朝着月吟蹭了过去,“你长得如花似玉,何不拿自己来抵债?”话中带着戏谑讥讽,身子微倾,双手几乎要触碰到月吟的细腰之上。
只见月吟飞快地向旁侧退了一步,轻盈地躲开,面上隐隐带了怒色,却仍保持着礼貌的笑意,低声道,“官爷请自重,至于这玉簪的真假,您自可以去当铺鉴定一番。”
那兵士扑了个空,没有占到便宜,不禁恼羞成怒,晃着膀子扬声道,“我说是真的便是真的,我说是假的便是假的。”看向月吟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贪婪之色,“至于你,能被我看上,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小美人,就从了我吧。”
说着,那兵士张臂再次扑了过去,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月吟一猫腰避开了,从袖口里拔出一柄短刃,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寒光。她把匕首架在自己脖颈上,杏目圆瞪,桃腮微红,厉声嗔道,“请官爷注意分寸,若是再无礼,小女子便自行了断。”
一丝丝血色自匕刃闪现,月吟白皙柔嫩的脖颈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老汉看在眼里心疼不已,忙去拉月吟,可月吟却倔强地挣脱开,手上再一用力,伤口又深上几分,殷红血色层层洇染。
屋内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挣扎着跑出来,路都走不稳,她听不懂方才的争执,只见着姐姐受伤流血,就忍不住跑出来一看究竟,不想脚下一滑,直直摔倒在地,“哇”得一声哭了出来。老汉连忙把孩子拉起来,轻轻拍着她身上沾染的泥土。
望着哭闹的妹妹,方才一直镇静自持的月吟,也不禁露出一丝心疼的神色,手中的匕首却是握得更紧。
那群兵士显然没料到这柔弱女子居然动真格的,为首欲轻薄的那位也一时慌了,缓缓退了几步,扯动嘴角嘿嘿笑道,“有事好商量,你这又是何必呢。”
张仪愣住,他看得出这女子性情刚烈,却没想到她举刀并非作态,而是当真以性命相搏。
他暗赞这姑娘有胆识,亦有气节。
从来不管闲事的张仪,不知为何,居然动了给那姑娘解围的心思。
他从拐角里转出来,双手背在身后,缓缓向被兵士们堵得水泄不通的土房走去,朗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得前仰后合,几乎难以喘息。
他的笑声立刻吸引了那群兵士的目光,为首的那位在月吟处吃了瘪,一腔怒气正不知撒向何处,见了张仪更是横眉怒对,“你是何人?又在笑些什么?”
张仪堪堪止了笑声,朗声道,“我笑你们有眼无珠,不识宝物,那姑娘的玉簪,当真是美玉坠泥沼,良材埋尘埃,可惜,可惜啊!”
张仪缓缓摇头,窥见兵士面带疑色,继续讲道,“楚有二宝,和氏璧,屈灵均。而这和氏璧,乃是玉中翘楚,被楚人卞和于顽石中所掘,献于楚厉王,可厉王竟不识美玉,命人砍去卞和的双脚,直到楚文王登位,凿开包裹在和氏璧外层的岩石,才让美玉得现于世。”瞥向兵士的眼中捎讥带讽,“我笑你们竟如厉王那昏君一般,不识美玉,目光短浅。”
为首的兵士晃了晃身板,瓮声瓮气地道,“你的意思是,她这簪子还挺值钱?”
张仪正色道,“至少比这姑娘可值钱多了,官爷是聪明人,莫要因小失大啊。”
众兵士粗鄙浅陋,并未见过什么世面,眼见张仪衣着朴素,文文弱弱,看起来不过是寻常布衣百姓,一股子穷酸的书生相,自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不过思量着他的话语,倒是对那玉簪的价值更为感兴趣了,凑成一团议论纷纷。
月吟见形势有所缓和,也暂把染血的短刃放下,但仍旧紧紧握在手中,身子微微颤抖着。
张仪敛了笑意,严肃道,“官爷想必清楚,秦律严苛,即便是平民百姓,亦不可肆意奸淫掠夺,”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月吟苍白清丽的面庞,“这玉簪价值非凡,各位还是见好就收吧,莫要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那群兵士平日里并没有机会见这般巧言善辩的文士,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但思量着那人的警告,倒是也不敢妄动,于是为首的那位将玉簪塞入怀中,向其余兵士喝到,“散了吧,散了吧,先去当铺看看这玉簪值多少钱再说。”
众人一哄而散,空寂的土房前只余张仪和月吟一家。
月吟长吁一口气,将手中匕首藏入袖中,向张仪深施一礼,面带感激之色,“多谢公子相救,小女子感激不尽。”
张仪连忙扶起月吟,关切道,“姑娘受了伤,还是去医馆看看吧。”
月吟欲言又止,微微垂首。
那老汉面带愁色,“供尝都交不出,哪里有余钱去看病?”
张仪一顿,也知这家人日子难过,连忙从袖口里掏出一串铜钱,递与月吟,“我随身没有多带银钱,这些你且拿着,先把伤治好再说。”
月吟连连摇头,慌忙推却,“公子不可,我家的情况,定是无法还清的。今日公子已经帮了我大忙,断然不敢再劳您伤财。这点小伤,养一养自然就好了。”
张仪动作一滞,思忖片刻,竟是也未坚持,心下暗赞这姑娘明事理,有气节。
他的兴趣更浓了。
这时,李一终于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向张仪道,“大人,可算跟上您了,让小人好找。”
张仪向李一使了个眼色,李一立刻明白,附在张仪耳边低声轻言几句,张仪面色略变,有些不好意思地向月吟一家拱手道,“在下家中有事,须得告辞了。”
月吟低身福了福,“公子慢走。”
眼波如水,在张仪心里荡起阵阵涟漪。
走得远了,李一忍不住对张仪道,“大人,我第一次见到这么美的民间女子。”
张仪顿了顿,若有所思地道,“那个女子,可不只是容色出众而已。你给我留意着那户人家,要是有什么动静,即刻禀报给我。”转过头去,低声对李一嘱咐,“还有,帮我办件事……”
傍晚,夕阳西下,金红的云霞燃尽天际,映在出了土房倒水的月吟脸上,更衬得她面如桃花。
脖颈上的刀伤已用沾水的帕子擦拭过,只余一道浅浅的红痕,不再有血渗出来。
她甫一出门,就见门口泥地上整齐地拢着几包药材,定睛一看,其下还压着一卷竹简,她缓缓展开竹简,只见其上字迹苍劲雄浑。
“人参三钱,麦冬三钱,五味一钱,枣仁三钱,芍药二钱。刀伤亡血,宜滋补。仪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