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用“范式”这一新的分析工具,确实有助于我们进一步深化对某些问题的认识。例如,人们公认清末民初中国传统学术逐渐实现了向现代学术的转型,此种转型若理解为学术新范式的确立,无疑会显得更加传神和深刻。同时,我们对于蔡元培为胡适的《中国古代哲学史大纲》作序,称赞作者的眼光、手段与方法,可以为“后来的学者开无数法门”的理解,自然也会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l949年新中国成立后,我国史学确立了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指导地位,其与旧中国的传统史学明显地划开了界限。1951年,郭沫若在中国史学会成立大会上说的一段话,很能反映新旧史学的根本转变。他说:新中国的史学界“在历史研究的方法、作风、目的和对象各方面”,已经开辟了一个“新的纪元”:由唯心史观转向唯物史观,由个人研究转向集体研究,由名山事业转向群众事业,由贵古贱今转向注重近代史,如此等等。[13]此种新旧史学的根本转变,若从范式更替的视角看,不是也可使人豁然开朗吗?不过,上述皆关乎中国学术的根本转型,只要不作绝对化的理解,借范式相况,不易发生歧异;而在学术发展的常态下,强调范式更替,就要慎重,避免简单化。所以,观察学术的变迁,除了借鉴库恩的范式说,还不能忘了中国的传统视野。陈寅恪说,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新材料研究新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的新潮流。学者得预于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反之,便是不入流。这是古今学术史之通义。[14]他强调学术发展的规律,在于因问题的转移与新材料的发现,推动了时代学术潮流的新旧更替。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则称之为学术的“时代思潮”的变动,并对此有更生动的描述。他说:“凡文化发展之国,其国民于一时期中,因环境之变迁,与夫心理之感召,不期而思想之进路同趋于一方向,于是相与呼应汹涌,如潮然。始焉其势甚微,几莫之觉,浸假而涨——涨——涨,而达于满度。过时焉则落,以渐至于衰息。”他复借佛教的“生”、“住”、“异”、“灭”说,具体阐发学术思潮“流转”即时代变迁内在的规律。其中,在谈到新旧学术思潮嬗变时,这样写道:“凡一学派当全盛之后,社会中希附末光者日众,陈陈相因之,固已可厌,其时此派中精要之义,则先辈已发无余,承其流者,不过捃摭末节以弄诡辩,且支流分裂,排轧随之,益自暴露其缺点。环境既已变易,社会需要,别转一方向,而犹欲以全盛期之权威临之,则稍有志者必不乐受,而豪杰之士,欲创新必先推旧,遂以彼为破坏之目标,于是入于第二思潮之启蒙期,而此思潮遂告终焉。”[15]他们观察学术发展史的视野,耐人寻味。无论是陈寅恪还是梁启超,在他们眼里,学术史的变迁,如潮之起伏,后浪推前浪,浑然一体,而非决绝。其实,这也是中国传统的视野。学术有通义,治史无定法。司马迁说“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史学研究既体现了古今中外知识的融通,更体现了史家个人德、才、学、识的综合。从这个意义上说,史学研究恰恰是超时空和超范式的。故中国传统讲辨章学术,抉微钩沉,重学术潮流,同时也重学派,如今古文经学派、乾嘉学派、国粹学派、疑古派,等等。潮流与学派的提法体现了学术的共性或通义,既强调源流,同时又不抹杀个性,很符合学术沿革与发展的特点。例如,晚清的今古文经之争,一直可以追溯到汉代,其间多少事,岂是一个“范式”所能说得清楚?中国传统观察学术发展史的视野,表面上似笼统、写意,实有深刻独到之处,有自己的合理性,尤其对于史学研究而言,更是如此。
综上所言,从严格意义上讲,当下的近代史研究,不仅客观上并不存在所谓“两个范式”的较量;而且,事实上也不存在库恩所说的“范式”。过分渲染所谓“革命史范式"与“现代化范式”的并存与争鸣,易产生误导:除了将导致对新中国尤其是前30年近代史研究的历史地位估计不足的偏颇外,依库恩新旧范式不通约的思想,无论自觉与否,实际上又为否定“革命史范式",在逻辑上预设了前提。而这显然是不明智的。值得注意的是;库恩的《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的译者金吾伦先生,新近在《范式概念及其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的应用》一文中,表达了他的困惑:“范式概念的应用,活跃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氛围,丰富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内容,但同时也给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带来两个问题:一个是范式转换使原来的传统产生革命,以至于抛弃了原来的传统,形成与原来传统相互冲突的新传统,新方向,这个新传统、新方向还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传统?第二个问题就是新旧范式之间的不可通约性问题。因为如果前面所说的新传统、新方向仍然是属于马克思主义哲学传统,那么就不存在不可通约性问题,前后两个马克思主义哲学传统肯定是可通约的。在后一种情况下,‘范式转换’中的范式概念就不是库恩意义上的范式概念了。”他的此种困惑具有普遍性。这不仅仅是缘于意识形态的问题,更为本质的问题在于如库恩所说,自然科学的“科学活动”,具有“区别于其他活动的整体特征”,因而“以一种其他领域所不具备的方式进步”。换句话说,自然科学领域新旧范式更替的发展模式,并不契合人文社会科学,尤其是历史科学的自身规律,因而才出现了扦格难通的尴尬。金吾伦主张,为了避免此种尴尬的局面,应当修改库恩的范式概念,对之作重新界定,他称之为“重建范式”。他说:“我认为要这样做,我们必须旗帜鲜明,明确表明态度,而且还需要做许多非常细致和艰苦的工作。首先必须分清库恩的范式概念中哪些适用哪些不适用于我们的研究,同时指出其理由。”[16]金先生固然用心良苦,但是,且不说“重建的范式”既非原来的意义了,它是否还“神圣灵验”;仅就近年人们多倡言要打破西方的学术话语权,建立中国自己的学术话语系统而言,这样做,是不是大违初衷,而且“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