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回到对大槐树的讨论上来。
民国之初,曾在清末任山东观城、茌平等县典史的洪洞贾村人景大启卸任回乡做幕,向一些商人、士绅募得390多两银,在所谓古大槐树处树碑建坊。据他自己说是由于树和寺均已不存,“第恐年代愈远,稽考无从,亟思所以表彰之”。(43) 但据同时人的记载,似乎直接的原因是辛亥革命时“卢协统督师南下”,军队到洪洞时,因为这里相传是自己的祖籍,因此“城郭安堵”,“于是洪人感大槐荫庇无穷,仍醵资建设牌坊、亭榭于其侧”。(44) 这种做法本来极类似于对地方神灵庇佑百姓的一种报答,或者就是塑造神灵权威的一种做法,但是当时人却把它与民族—国家(nation-state)的现代构建联系起来。民国6年《洪洞县志》中有一篇贺柏寿撰写的《重修古大槐树处记》,其中说道:
自来名胜古迹,率以帝王将相所发祥,高人逸士所隐迹,遗后人勒石记载……然此为续文献之征,而非民族之系也。方今民国肇造,社会主义播腾寰区,凡有关民族发达之原者,允宜及时表章,藉识人群进化之由,俾免数典忘祖之诮。然则吾邑古大槐树处之待于揭橥者,故不重哉!……盖尔时洪地殷繁,每有迁移,其民必与,而实以大槐树处为会萃之所,宜乎生齿蕃盛,流泽孔长,后世子孙,闻其地而眷怀乡井者,种族之念为之也。(45)
类似的表述如贺椿寿《古碑保障说》曰:“余窃叹槐树之古迹,其关乎民族纪念,以保障我邑人者,甚重且巨。”柳容《增广山右洪洞大槐树志序》感叹:“于戏!现值大同世界,一本散为万殊,四海皆是同胞。民族合群,共同奋斗,异族罔敢侵略,同种日跻富强。遐迩交称曰:古大槐树关系种族,杨国争光,晋乘生色。”大槐树已经不再只是山西移民的家园象征,而成为在现代化进程中凝聚整个中华民族的象征,它的意义被提升到团结民族、抵御外侮的高度,成为现代民族主义话语(nationalist discourse)中的一个组成部分。
对此,当时已有人指出:
何今之族姓,其上世可考者,尚有千百户之裔;其不可考者,每日迁自洪洞,绝少称旧日土著及明初军士。盖自魏晋以来,取士竞尚门户,谱牒繁兴,不惜互相攀附,故虽徙居南方,其风未泯。而中原大地,则以异类逼处,华族衰微,中更元明末世,播窜流离,族谱俱附兵燹。直至清代中叶,户口渐繁,人始讲敬宗收族之谊,而传世已远,祖宗渊源名字多已湮没,独有洪洞迁民之说,尚熟于人口,遂至上世莫考者,无论为土著,为军籍,概曰迁自洪洞焉。(46)
尽管曹树基已对这种比附是否可以存在于土著多或土客参半的地方提出有力的质疑,但是这里还是可能有比较复杂的因素,比如“上世莫考”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即使在土著或从他地来的移民之中,经历时间等等变化,本来可考的家世也可能变得不可考了,这就有了一个选择祖先故乡的问题,所以我们见到说自己祖先来自洪洞的家谱、碑记等等并非同一个时期的。再如,即使以县为单位,土著或从他地来的移民占到一半或以上,但如果来自洪洞或自认为来自洪洞的移民在一个村、社、屯、里之中占了绝大多数,其影响是会很大的,是会超过他们所居住的那个空间界线的。还有的假设就是我们所论及的洪洞大槐树等传说的力量,这个家园象征可以使人数不占优势的族群具有极大的精神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