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友。我不知道用这个词语来形容和闷油瓶的关系是否恰当,因为我对他知之甚少。我不知道他的生日,不知道他的喜好,不知道他的过去,不知道他的秘密,甚至连他的目的都不知道。他的时间走在我前面,我可能只是他漫长旅途中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客,可是对我来说,他占据著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过去,让我放不下也忘不掉。
那是用尽一生也无法忘记的时光,我从来没有在那么多的秘密面前走投无路过。我到最后才知道,那些秘密本身和自己并没有多大关系,可我还是对真相表现出一种近乎天真的执着。而闷油瓶刚好相反,他走得最深也最远,却一直是淡漠又疏离的,好像过去的一切都和他全不相关。他是唯一的局内人,却在演著一场旁观者的戏。
我们的谈话没有再继续。老人提著热水瓶说要去打水,顺便也帮我把保温杯倒满。我向他道了谢,拉起帽子,开始全心全意地打盹。车厢里很暖和,我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在呼啸的风声中忘掉了过去所有的苦痛与哀愁,难得地有了一次没有梦境的睡眠。
在傍晚的时候开始下雨,我被大雨拍打车窗的声音吵醒,看见凝成一股股的雨水沿著玻璃流下来。外面的气温似乎很低,车窗蒙著一层模糊的雾。深秋很少会下这样的雨,暴戾又直接,连火车的呼啸也不能掩盖那些滂沱的水声。天空是灰黄的颜色,我看见一只鹰隼迎著大雨起飞,风雨阻止不了它,很快消失在远处的山峦中。
经过这两天昼夜颠倒的生活,我的生物钟已经彻底宣告**。很快我就明白自己醒来的不合时宜,全车厢的旅客基本都睡著了,连之前那帮在打牌的年轻人也趴在座位上休息,就我一个人坐在那里,闲得发慌。我心说这架势像是全被放倒了,把报纸看来看去也没找到什么吸引人的新闻,索性站起来去外面吹风,还能顺带抽一根烟来提神。
结果我前脚才踏出车厢,后脚小花就打电话过来,搞得我忍不住疑心他是不是在周围安插了眼线。不过仔细一想不太可能,他要防著我乱来也得先把人布置在二道白河那边,没必要一路跟著我,况且我又不会自寻短见去跳车,小花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
“我听你们家那个伙计说,你是坐火车过去的?”小花的心情似乎很不错,声音里听得出轻微的笑意。他一直很忙,解家在北京的人际关系很复杂,成天有角落里的外戚来找麻烦,他作为少当家不得不出面摆平,也不知道他最近又解决了什么争端。
我没说话,眼前浮现出小花那张笑得很欠揍的脸,可是也难为他在那样的环境里还能学会怎么笑。经过那次大清洗,老九门就成为了历史深处的一地尘埃,不算闷油瓶,还在道上苟延残喘的也就只有小花、秀秀和我代表的三家,和当初的风光自然是没法比。作为原定被洗白的一代,我的情况比起小花他们已经好了太多,如果没有那次阴差阳错的山东之行,我大概会一辈子守著杭州的小铺子,天天半死,不思进取地混生活。
所以在那些看不见未来的日子里,在那些无法入睡的漫长黑夜,我不止一次问自己,仅仅是想要追逐那个由无数谎言堆积而成的真相,就亲手葬送了原本平静的生活,值得吗?
可是直到现在,我依旧无法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在事情还没有全部结束之前,我问过不明不白被牵扯进来的胖子,他有没有后悔。那时候,胖子的伤还没好全,打著点滴,说话会扯到伤口也要骂我。他说不后悔是假的,但能活下来就是真的,你们读书人就是迂腐,难怪活得不痛快。胖子的人生哲学很简单,却胜过一切虚情假意的尼采。
要是没有那些在斗里没日没夜玩命的过去,我不会认识像胖子和闷油瓶那么铁的朋友,我们是真正在一起共患难过的,身体里流著彼此的血。可我一直无法欺骗自己,说这一切都是值得的。爷爷在去世前的那个春节,说过人生会遇见许多不值得的事,后悔和哀叹于事无补,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把不值得变成值得。我还记得他说这句话的眼神,是看清一切世事的淡漠,没有哀恸也看不见欣喜,像是在迎接一个注定要降临的节日。
在看到那条日程之后,我决定去长白山见闷油瓶一面,他是我对生活唯一反败为胜的赌注。
我在心底把这场旅行作为终结,不管结局如何,都没有重新再来的机会。我想尽可能地还原当初的场景,虽然此时的火车奔行在十年后,一切物是人非,唯有呼啸的风声作陪。